正文 情思·禪味·詩心(1 / 2)

情思·禪味·詩心

公務員修養

作者:譚南周

讀《菊潭吟草》,對孟秋詩作最深印象,也是詩作第一特點:深深情思。

梁任公在《情聖杜甫》一文中寫道:“中國文學界篤情聖手,沒有人比得上他,所以我叫他做情聖。”心係社禝,熱愛生活,珍惜親情,眷戀山水,憫憐蒼生,是老杜不朽詩魂的真諦,也是千古以還一切有良知,有愛心,有責任感之詩人的遵循之道。孟秋之詩作,亦是詩因情出,情為詩魂。言其情,大體有親友之情、生活之情、山水之情等等,其中以親友之情為要。

《菊潭吟草》敘述親友之情詩約達三分之一。孟秋寫此類詩有個特點,先鋪述,娓娓道來,最後一兩句則寄予無窮之情思。誠如老杜《月夜》詩的最後兩句:“何時倚虛幌,雙照淚痕幹”,最為情篤。

寫雙親之情者纏綿:“長懷人子愧,掩卷怨風塵”(憶母)——大凡親人之間,既有樂事、喜事,又有痛事、憾事。然痛事、憾事,往往刻骨銘心,最堪回憶,“愧”“怨”兩字,一瀉痛、憾,更見真情。“天公忽灑三更雨,著意滂沱助淚垂”(哭父)——天雨忽滂沱而至,頓添蒼涼之感,助孝子淚雨暗垂,倍生斷腸之痛,“忽”“助”兩者交彙,情又何堪。

敘兄弟之情者豁達:兄弟各分南北,況在非常歲月,懷念詩可以寫得纏綿、傷感,以至哭哭啼啼。然而孟秋在《月夜懷舍弟赴閩北》寫道:“千裏嬋娟同慰藉,何須杯酒破愁城。”用東坡《水調歌頭》詞意,嬋娟千裏與共已經足慰,何必長歎別離而以酒澆愁。東坡豁達,孟秋亦然,兄弟手足相連,千古一理,情意相關,千裏一牽。

論妻、子之情者幸福:寫夫妻之情的《為內子題

》:“洛陽多少春消息,都付深濃淺淡中。”雅齋雙棲,妻畫夫題,其樂可知。寫父子之情的《攜兒登山海關澄海樓》:“好與兒曹開眼界,雄襟豁達是前程。”在山海關澄海樓上發出如此感慨,可謂是情由景生,情景交融,真情實景,借景抒情。寫祖孫之情的《辛卯除夕偶成》:“最是燈窗縈笑語,扶床孫女試春衣。”祖父慈祥,孫女可愛,焉得不頓添情趣。  言朋友之情者真誠:“又是吟中別,今宵獨倚樓”(晉江贈友)——在晉江召開省詩詞學會代表大會,老友相逢,頗為歡欣,刻燭射雕,十分洽意。過晚人皆去矣,熱鬧的會議惟剩一人,孤旅之情,一“獨”字更凸顯對吟友的依戀。“遙念泉南月,淸愁懶舉杯”(客地懷仁山)——睹月思人是常情,然思到一片淸愁而致懶舉杯,此情真可刮目相看。“聚散元無定,開襟惜友生。”(酬聽竹齋主)——參透人生,珍重友情。聽竹齋主餘險峰與作者均詩書皆工,他們聯手之物《書痕心影》又是詩書合璧精品,同事相尊、文人相親、惺惺相惜之情,溢於字裏行間。“孓然搖落意,寄夢與歸魂”(哀同窗方君)——同窗作古,豈能不哀。然哀人不寫自身夢及亡者,而反寫亡友寄夢與歸魂於己,新立意、新手法更添新痛情,不禁“詩埋涕淚痕”矣。孟秋每首贈友、懷友、吊友之作,都因對象不同,寫出個性,更顯情之真誠。  縷縷禪味則是孟秋詩作的第二個特點。  禪味,原意是入於禪定時安穩寂靜的妙趣。詩有禪味,則是指帶有禪的品格、風韻、趣味、哲理的詩。中國幾千年來,眾多詩作頗重“禪”字。詩作不一定寫佛寺、道觀,寫參禪、禮禪才有禪味。陶潛詩:“結廬在人境,而無車馬喧。問君何能爾,心遠地自偏。”李白詩:“露暗煙濃草色新,一翻流水滿溪春。可憐漁父重來訪,隻見桃花不見人。”柳宗元詩:“千山鳥飛絕,萬徑人蹤滅。孤舟蓑笠翁,獨釣寒江雪。”蘇軾詩:“橫看成嶺側成峰,遠近高低各不同。不識廬山真麵目,隻緣身在此山中。”如此等等,沒有一句寫禪,卻都是禪味極濃的名作。  王維之詩更甚,禪味雋永、禪境幽遠,被稱為“詩佛”,其“明月鬆間照,淸泉石上流”是為千古絕唱。孟秋既學摩詰,焉無禪味?他在《淸遊即興》寫道:“昨赴尋山約,今來水上吟。浮沉徒過眼,寂響不關心。初月窺人淡,微香惠我深。本然堪自在,去住有淸音。”後六句句句禪味,透露出作者平淡、自在、恥榮寵辱皆過眼雲煙、世事由它不與人爭的超然脫俗情懷,端的有王摩詰之遺韻。在《西禪啖荔》寫道:“涼飆穿象隧,旋過鳳凰池。淨地空塵想,紅雲釀好詩。自知心是佛,當以戒為師。蘭若書窗下,淸音似雨滋”。”西禪啖荔成為福州詩人經久不衰的韻事。全詩僅“紅雲”二字似乎與荔枝有關,前兩句是講時間地點,其餘皆講參禪,“心是佛”“戒為師”。啖荔是口福,參禪是心福,作者已進入禪境之中了。在《湖山小憩》裏寫道:“翠影水中流,梵音天上浮。斜陽依遠渚,靜柳係孤舟。半枕思鄉夢,一襟歸雁秋。蒼崖容我老,相看兩悠悠。”孟秋小憩湖山,斜陽、靜柳、鄉夢、歸雁,多麼安穩、寂靜,又是如此悲涼、清澈,易生歸隱之心與逃禪之思。千古詩人,心靈竟如此相通。在《奉陪趙雄方丈過張家界天下第一橋》這樣寫道:“危橋俯地百重淵,風過群峰浪起船。回首畫屏虹影外,此生長憶看山緣。”湖南張家界天下第一橋,我也去過,雲海峰島,確實壯觀。孟秋此詩前兩句將壯麗風光簡筆寫足,後兩句筆鋒一轉,從畫屏虹影中生出了禪機:“長憶看山緣”。緣從何來?抑或西禪寺趙雄方丈作伴,也許是作者自尋禪味吧。  孟秋詩作第三個特點是悠悠詩心。  何謂詩心?作詩之心,詩人之心。有人認為,詩心是某種表情方式,以寫詩的心情生活,才有似模似樣的詩心。杜甫年輕時裘馬輕狂,中晚年顛沛流離,最後是洞庭老病孤舟,然而心靈依舊“飄飄何所似,天地一沙鷗。”李白詩雲:“相看兩不厭,惟有敬亭山。”辛棄疾詞曰:“我見青山多嫵媚,料青山見我應如是。”鄭燮詞道:“我夢揚州,就想到,揚州夢我。”這種詩心是尋覓各自的知音,而知音又在何處?我認為往往在乎山水之間。  《菊潭吟草》中有一批山水詩。山水詩是山水的仙氣靈氣與詩人的才情識見的結晶。山水的仙氣靈氣客觀存在,因而山水詩的雅俗優劣,完全在於詩人的才情識見。“詩心”之作,最重要的是把“我”置於山水之中,才會有獨特發現,寫出美妙詩句。正如他在《吟餘剩墨》一文中寫道:“留意於‘有我’之境,著眼於自我,讓自然物成為詩人自我人格精神的寫照。”  讓我們來品賞幾首吧。《過汩羅江》:“兩袖盈香草,孤懷擁翠微。詩魂如解意,攜得美人歸。”誰之袖盈,誰之懷擁,誰之詩魂,誰能攜得香草美人而歸?作者也。《遊太姥山》:“繾綣千秋石,逍遙一片心。悄然來問月,誰為撫幽琴。”句句皆出於“我”——我情繾綣如千秋堅石,我心逍遙若一片閑雲,是誰悄然來問皓月,又是誰夜半輕撫幽琴而撩動我心?《過東湖》:“篷窗搖夢三千裏,蕩盡詩腸是槳聲。”——東湖在武漢,距福州應有三千裏之遙。篷窗搖誰之夢,槳聲又蕩盡何人詩腸?當然是“我”。《雅集遇雨》:“待到晴嵐呈幻景,雨聲原是助吟哦。”踏青遇雨,實屬憾事,然雨中卻陡生興致。杜牧可以“借問酒家何處有,牧童遙指杏花村”,孟秋何不惹起詩思,助起吟哦,一首七絕即興生成。這就是“詩心”的獨特審美創造。今年6月,作者在連城詩會時得五律三首,有名家評曰:“雅煉入化,空靈自然”。其《遊冠豸山》這樣寫道:“趁興一登攀,環看點點山。白雲馳遠樹,蒼靄逼雄關。俄起風雷激,複歸煙水閑。詩懷縹渺處,笑對綺霞斑。”——白雲遠樹、蒼靄雄關是實景,風雷激蕩、煙水悠閑是心境,由於“有我”,才會產生縹渺的詩懷,笑對斑斕的晚霞。人雖老矣,然坐擁湖山而詩心不老。  然而,有些詩人筆下的山水詩,辭藻固然華麗,也寫出模山範水的精彩之處,讀之也覺其美,但缺少生動、靈動和互動。原因之一是缺乏“詩心”,把“我”置身山水之外來看山水、寫景致。畫家主張畫“真山水”,到真山水中徜徉體驗;詩人主張寫“真山水”,身在山水,情在山水,與山水相親相愛,遂有好詩。是為同理。因而讀孟秋之山水詩,真正感受到“詩心”之重要。正如“情感”有積極向上、消極向下之分,“詩心”亦有多樣,孟秋持明快、恬淡、暢達,讀後有麵孟浩然之感。難怪乎,他因推崇王維、孟浩然、韋應物、劉長卿等古代詩家。  大凡研究美學者皆知,美是自由流動的。月圓如盤是美,月缺如鉤亦美;山之雄壯挺拔是美,水之悠悠汩汩亦美;駿馬西風塞北是美,杏花春雨江南亦美;玉之豐潤晶瑩是美,石之瘦皺漏透亦美。即使同樣的事物,由於時間、處境不同,作者的心情、目光相異,而產生不同的審美認識與詩意表象。從這點出發,歐孟秋先生主張詩意也是自由流動的,因為詩意本身就是美的一種表現形式。正是這種詩意的自由流動,才導致他的詩作沉醉於情思,寄幽於禪味,更是發端於詩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