哲學與文學的宿命(1 / 3)

不怕人笑話,在中國四大古典文學名著中,我最欣賞的不是《紅樓夢》,不是《三國演義》,也不是《西遊記》,而是《水滸傳》。怎麼會有“笑話”之說呢?談《紅樓夢》和《三國演義》往往顯示學識和品位,所以《百家講壇》之類的講壇就有著名作家、學者喋喋不休講述這兩部作品,唯獨沒有人說一說《水滸傳》,我頗為不平。

當然,這種不平純粹出於個人愛好,與正義無關。在我看來,《水滸傳》是一部真正意義上的社會小說,具有現代小說的所有精神要素,《紅樓夢》遠不及它來得生動和深刻,我甚至認為長久以來我們低估了這部作品巨大的思想藝術價值,沒能使這部小說成為中國當代小說的精神指引,是一件極為遺憾的事情。

這麼好的東西,為什麼沒有人談呢?我想大概有如下原因:《水滸傳》的價值則在於栩栩如生地描寫了一幫反社會的英雄,這種價值觀對強調安定團結、社會和諧的我們又有諸多不便,所以不好談——如果中央電視台《百家講壇》安排一個瘋了的家夥大談特談“反了罷!”你難道還想象不到會產生多麼嚴重的後果嗎?結果就出現了我開頭說到的現象,著名作家、學者喋喋不休《紅樓夢》,喋喋不休《三國演義》,喋喋不休《論語》,喋喋不休《老子》,喋喋不休《易經》,口若懸河,雲遮霧罩,唯獨不說優秀小說《水滸傳》。

一個時代欣賞什麼作品往往與那個時代的統治需求和一定時期的文化形態有關,這是很多偉大作品在同時代默默無聞,後來才成為經典的根本原因。這方麵我們可以舉出很多例子。

叔本華的命運在人生大部分時間裏都極為艱難,而這個時段又是他進行偉大哲學創造的最重要階段。他三十歲(一八一八年)寫出並得到出版的最重要哲學著作《作為意誌和表象的世界》在書店裏擺放了一年半僅僅賣去一百多本,其餘全部報廢,學術界也沒有任何反響。叔本華又默默度過了三十多個寒暑,直到一八五一年,其最後一部著作《附錄和補充》出版,他才受到人們的注意。於是我去找《作為意誌和表象的世界》來讀,結果恍然大悟,原來叔本華早在三十多年前就說出了他對眼前這個世界的看法,叔本華因此迅速“躥紅”,成為了著名哲學家,受到人們的熱情歡呼,得到由衷的愛戴。麵對突然而至的巨大榮耀,這位行將就木的老人慨歎說:“這一切對於我來說都來得太晚了。”

卡夫卡生前比叔本華還要默默無聞,他隻是一個在社會底層討生活的職員(閱讀卡夫卡傳記感受到的悲愴並不亞於閱讀他的作品本身),一個用精神而不僅僅用肉體活著的人。隻是在他死後,他的親密朋友違背他的遺囑,沒有焚燒他的著作文稿,而是精心編輯出來,付梓出版,人們才突然發現了一個無與倫比的偉大作家,才領悟到這個遭了很多罪的人竟然如此準確深刻地在普遍意義上描述了人類的淒慘境況,人類任何民族、時代、社會製度下的個體幾乎都能夠從他的不朽作品中找到自己的精神影像。換一句話說,卡夫卡極度個性化的藝術創作與時代精神的內在特征產生了一種直接而牢固的聯結,人們從這種聯結中找到了自己,感受到了自己,證實了自己……卡夫卡成為了一個時代的代言人。

我再舉一個中國的例子(同時也證明盡管我不認為《紅樓夢》比《水滸傳》優秀,但仍然認為曹雪芹是一位偉大的文學家):沒落貴族曹雪芹寫“滿紙荒唐言,一把辛酸淚”之時並不為人所知,他甚至很可能根本不曾意識到自己寫出來的東西具有巨大的曆史文化價值,這些東西除了給予他某種形式的心靈慰藉外,對他現實人生沒有產生任何助益。他就像叔本華和卡夫卡一樣無法擺脫宿命,孤獨寂寞地打量並最終離開了這個令他深深懷念又深深失望的世界。這個為世人留下心語、留下悲愴、留下憤懣的老人不為人知地死去之後,他的作品才被刻錄出版,不脛而走,從此才被人們所賞讀和讚歎。

這種現象不簡單說明文人必定命運多舛,它實際上反映了這樣一種社會規律:在任何時代都有一些以一定“提前量”審視社會並對社會進行哲學化或藝術化處理的人,我們尊敬地將前者稱之為哲學家,將後者稱之為文學家,而他們現世人生的處境都極為淒慘。

問題出在哪裏?出在那個“提前量”上。

並不是所有哲學家和文學家都具有把握“提前量”的精神高度,所以哲學和文學在大部分時間、大部分人那裏無力感受時代的尖銳命題,沉淪到了謀生存手段(通俗一點兒講:“混一碗飯吃”)的境地,隻有極個別敏感而深刻的靈魂才能夠站到應有的高度,對世界做出解釋。換一句話說,一個哲學家能否取得哲學突破,一個文學家能否透過時代表象進入人的心靈,完全取決於是否具備以一定的“提前量”審視世界和表現世界的能力。“提前量”不是所有人都具備的素養。我們不能期望大量收獲具有這種品格的哲學和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