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讀書是需要人生閱曆做準備的，沒有或者缺乏這種準備，即使是極為傑出的作品，也很可能無法在你心靈岩壁上敲出回響。因此，你曾經瀏覽過的作品，千萬不要過早斷言它毫無價值，你也不要過早認為你正在欣賞和感動的東西就絕對是精良之作。
在這方麵我是有教訓的，比如我二十歲前後喜歡雨果浪漫主義小說，而對托爾斯泰的現實主義小說就不怎麼尊重，至少，《戰爭與和平》在我心目中沒有《悲慘世界》那種崇高的地位，曾經幾次硬著頭皮想把它啃下來而不可得。後來通過《安娜·卡列尼娜》和《複活》進入到了托爾斯泰的藝術世界，進入到《戰爭與和平》那輝煌巍峨的殿堂，我很為自己曾經讚歎比這座殿堂低矮得多的建築感到羞愧。還沒有任何一個作家像托爾斯泰那樣直接而深刻地影響過我，他甚至影響了我所有的思維方式和藝術表達方式。
這方麵或許還可以舉出一個例子：我年輕的時候喜歡文學，想當作家，所以把主要的精力都放在閱讀文學作品（包括文學理論）上，對哲學、曆史學、社會學等學科不感興趣，認為它們與文學無關，與己無關。隻有到了一定歲數，才深知人生的質量其實取決於你的思維高度，取決於你的哲學見解，這對於一個有精神生活的人來說尤其如此。喜歡哲學，最初僅限於西方哲學，從柏拉圖、亞裏士多德開始，一直到晚近的叔本華、尼采、哈貝馬斯、哈耶克、波普爾，以至於當代的艾因·蘭德、羅爾斯、福山之類，這些人點亮了我的內心，從此看人看事就有了獨特的視角，最終影響了我的人生和文學見解，我甚至認為：文學的巔峰隻有在非文學的路徑上才能攀登。
可見，人生閱曆對一個人的讀書興趣以及其所關注的事物產生決定性的影響。
這使我想到盧梭。
二
我最早接觸盧梭大約是上個世紀八十年代初期，相繼買到了商務印書館出版的紙色發黃的《社會契約論》和嶄新的上下兩卷本《懺悔錄》，都仔細閱讀了，但是如前所說，那時候我的讀書範圍比較狹小，主要興趣還在文學上，因此，其他學科的知識準備還很不充分，再加之人生閱曆的膚淺，因此遠不能說我很好地理解了這些作品，盧梭也就沒有像我對雨果、巴爾紮克、屠格涅夫、托爾斯泰等文學巨匠那樣，成為我進行反複深入研究探討的對象。
後來，《一個孤獨的散步者的遐思》進入我的視野。這本篇幅不大的書在很多方麵與我的思想發生了對應，從一開始就深深吸引了我，就像意外得到醇香的美酒那樣沉醉其中了。我開始把盧梭納入到值得關注的作家之列，仔細鑽研了能夠找到的所有盧梭的作品，結果大獲裨益。
所謂大獲裨益，就是說我從盧梭作品了解的不僅僅是文學，更重要的是一種啟蒙，我知道了社會是怎樣構成的？政府究竟是什麼東西？公民在社會中應當占據何種位置？我們這些芸芸眾生的人生狀況若何？我們是否有條件享有那些與生俱來的權利？……盧梭作品表達了一個思想家的深刻思想，文學化地展現了一個偉大靈魂的全部真實，我由衷感歎，世界上竟然有如此高貴的靈魂，如此偉大善良的心。
對世界的解釋需要多種方式，文學方式雖然不失為一種好的方式，但它畢竟還是狹窄了一些。閱讀盧梭作品所得到的收獲對於這個階段的我來說之所以比所有其他收獲都更為重要，原因就在於此。
盧梭這樣一個偉大的人，活著的時候又怎樣呢？他被同時代人理解了嗎？他得到朋友的讚揚了嗎？他被家人嗬護了嗎？他享受到偉大和輝煌了嗎？
沒有。
三
讓-雅克·盧梭生於一七一二年，卒於一七七八年，度過了六十六載坎坷不幸卻又多姿多彩的一生。
盧梭出身於日內瓦一個小市民家庭，早年喪母，父親是鍾表匠。少年盧梭走上了謀生之路，先後當學徒拜師學藝，當家庭教師和音樂教師，受盡了有錢人的白眼和*，飽受了生活的磨難。世界上的事情往往是，某些部分的喪失常常意味著另外的獲得，盧梭廣泛地接觸了社會的各個階層，其間結識了後來成為他的保護人和女友的華朗夫人，在華朗夫人那裏度過了八年“田園詩式的生活”。在這段時間裏，他醉心於阿爾卑斯山區那宏偉壯麗的自然景色，孜孜不倦地進行學習，從而積累了廣博的知識，深刻影響了他以後的人生。
一七四二年，盧梭隻身闖蕩巴黎，以抄寫樂譜、傳授音樂為生，結識了年輕一代的狄德羅和其他很多啟蒙思想家，盧梭開始文學和戲劇創作，寫了歌劇《風流詩神》，為狄德羅主編的《百科全書》撰稿，並且寫了很多論述時政、音樂的文章。一七五零年，在狄德羅的鼓勵下，盧梭寫成了應征論文《論科學和藝術》，這篇文章以論點新奇、文筆優美而贏得盛譽，盧梭頓時聲名鵲起，成了學術界的名人。
後來，盧梭與狄德羅等人產生了激烈的思想衝突，關係瀕於決裂，與伏爾泰等人又為戲劇藝術問題發生爭吵，關係逐漸惡化……這種困難處境使得盧梭不得不離開巴黎，遷居愛彌達日和蒙莫朗西，在大自然懷抱中過著簡單樸素的隱居生活。盧梭埋頭於創作，相繼寫出了《致達朗貝爾論戲劇的信》、《論人類不平等的起源和基礎》（一七五四年）、《新愛洛綺絲》（一七六二年）、《愛彌兒》（一七六二年）、《社會契約論》（一七六二年）等不朽名篇，這些著作對後來的世界產生了深遠而複雜的影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