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事二?柀柶?(1 / 3)

我以前住的那個地方,是銀川最早的安居工程。早,其實是既老且舊的諱稱,很大程度上意味著年輕人不喜歡,居者多鰥寡孤獨,這就免不了時常有過世的,你方去罷我複來。老人過世,家屬似乎並不急於送到公墓或者殯儀館,總要花上一點時間,從容地在樓道口和草坪上擺些花圈,有的甚至還要請陰陽道士來嗚哩哇啦一陣。這種架勢下的喪禮,更像一場送別的歡宴,稍顯遺憾的是,送者確切隻知道被送者肉身何往,卻不知道靈魂去了何方。二〇〇七年年末的一天,我從醉生中回家,剛拐進小區,一陣熟悉的嗚哩哇啦聲又裹著寒風撲了過來,急惶惶登樓入室。想著死既然不可避免,而自己又如此浪擲華年,一時竟無法安睡,眼睜睜看著窗外月落日起,星隱晨顯。

在我看來,死是個碩大無比的圓圈,圓心就是雙眼一閉兩腿一蹬跟大家說拜拜。每個看起來生機蓬勃的成長,都會在某個時候邁進這個圓圈,然後身不由己地向圓心走去,直到那一刻的到來。千萬年來,人類在許多細枝末節的地方有了巨大進步,但在死這種大事麵前,卻進不得一點點。人們依然得痛苦地走向死亡,隻不過,有的人走得快些,有的人走得慢些,有的人走得勇敢些,有的人走得猥瑣些,樣式迥異卻天道恢恢,無人漏網。

落葉飄零

陽光燦爛,歲月無情,每個人都會麵臨這樣的困頓。無解,真的無解。最好的辦法是,吃酒去也。

一月

所有的死中,我最想不通、最不能原諒的,就是一月的死。一月大地春回萬木複蘇朝氣蓬勃積極向上,所有生命含苞欲放,這個時候的死簡直不可原諒。可我記憶中的第一起死亡,卻發生在一月。

已經是三十多年前的事了。那年春上,大姑的兒子惠惠從簡陽來我們家小住。正在年的興頭上,家對麵的王家大掌櫃卻死了。學校放假,我們想躲都找不到地方,隻好成天麵對那些陰陰陽陽的東西。王家是大姓,法事一連做了七天七夜,和尚、道士輪番上陣,旌幡飄蕩,嚇得我和惠惠終日裏膽戰心驚不知所措。父母一連幫了七天,按四川老家風俗,一人幫忙全家享福,於是我們家不用開灶,都到王家放開了肚子吃。我和惠惠如何吃的,早忘記了。隻記得散齋那天,喪家好酒好肉招待鄉鄰,我和惠惠兩人在家寫作業,一個叫吃飯的聲音從對麵傳過來,重重砸在我們麵前的板凳上。我倆先順從地翻坎下坡過田埂,行程未半聽鞭炮聲大作,嗚哩哇啦中還帶著哭腔,又看看高高飄揚在樹頂的那些紅紅綠綠的旌幡,我先是怯了。等鞭炮再響時,我心虛地問惠惠:“你還過去嗎?”他操著濃重的簡陽話說,“個兒裏(這裏)有史(死)人,不去。”於是,我倆發一聲喊,齊齊逃回家中。

從此,花花綠綠的靈幡和陰陰陽陽的鑼鼓聲就印在我腦子裏,成了不祥之兆,凡有一者出現,我都遠遠地躲開。有一年,我上學路上一個叫龔壩的地方豎起了靈幡。一個女人喝農藥死了,公安局的來解剖屍體。師兄們眉飛色舞地說這事兒,我卻膽寒了半年,上學放學都繞道走。

我十八歲那年,正月初二,和弟弟妹妹們上完祖墳路過閔家祠堂時,聽說坤林大哥頭天晚上死了。兒女們都遠在廣東打工,坤林大嫂又半瘋不顛,說出話來沒人相信,直到一個拜年侄子的到來,坤林大哥的死訊才準確無誤地傳了出去。我現在還記得當時聽到這消息時的感覺:腦子裏像進了鹽水一樣,有股淡淡的鹹味兒,覺得這一切如此不可思議。人可以死在任何時候,就是不能死在大年初一,這是一元複始啊!坤林大哥為什麼偏偏要死在這個時候呢?坤林嫂怎麼能和一個死人相處而不害怕呢?死人這麼重大的事鄰居們怎麼會不相信呢?

二月

二月本是青黃不接時,加上過年基本上耗盡了積蓄,所以發生在二月的死往往與饑餓有關,小伍子的死就是明證。

家鄉凡有大事,都有一道叫“滑肉”的菜。滑肉有點像蝙蝠不太好歸類,名為肉實地裏卻不是肉,說菜也不靠譜,其實是糊弄人肚子的妙招。滑肉的做法異常簡單,家家都會,就是把骨頭剁成小塊,和以米湯,裹上澱粉,扔進湯裏煮,完了和湯盛上。湯裏有菜頭、蘿卜等雜物,既可消膩,亦可解暑。鄙裏鄉間的澱粉原料是芭蕉芋,不用紅薯,紅薯要喂豬;也不用土豆,四川的土豆跟腳趾頭樣,個頭小產不了澱粉。芭蕉芋澱粉做出來的滑肉,黑乎乎的,實沉,一個頂一個。既名滑肉,自是滑膩無比,騷人們愛說,女人膚如凝脂,若是吃過滑肉,斷不會把這詞兒浪費在女人身上。彼時,每有滑肉奉上,孩子們都是“六砣仙人”:肚子裏盛著一坨,喉嚨裏噎著一坨,嘴裏嚼著一坨,筷子裏夾著一坨,眼裏還得盯著一坨,最後還要悄悄溜進廚房裹上幾坨,跑到僻靜處獨享。

和我愛好相同的,是一牆之隔的好朋友小伍子。那年夏天,小伍子姐姐出嫁。這種盛大節日顯然是我和小伍子偷吃滑肉的絕佳機會。我倆先把肚子吃圓,然後偷偷溜進廚房,我放風,他下手。可能是得了機會多拿了幾砣滑肉吧,可能是姐夫給了小伍子錢吧,可能是終於找到不上課的借口了吧。反正,我倆那天莫名興奮,尋了懸崖邊上一棵古老而龐大的桑樹。藏身而進,一葉障目,以為別人都看不見,就坐在枝枝杈杈上搖啊搖的,邊搖邊打開已經被滑肉湯水浸爛的作業本紙。滑肉是不能大口吃的,心急了一嘴下去,能崩掉半顆牙,裏邊是骨頭,下口得輕。第一口咬下去,當然是見不著肉的,滿嘴粗糲的澱粉味兒,到第二口第三口,才能吃到附著在骨頭上的那些微不足道的肉。這種類似於做賊的經曆充滿刺激,我至今都覺得齒頰留香回味悠長。

我們正吃得香甜時,屁股下一鬆,緊跟著“哢哢”一聲,小伍子屁股下的樹枝就斷了。小伍子手裏拿著滑肉,來不及抓桑樹,脖子先重重磕在石頭上,翻過幾個跟頭之後,頭又重重地撞在地上。桑樹枝斷裂時我正要去拿小伍子手中的滑肉,屁股下一鬆的當兒,我抓住了一根粗枝,得以慢慢滑落懸崖。等大人們連哭帶叫地衝到我們跟前時,我滿臉是血和被荊棘劃過的傷痕,小伍子看起來卻比我好得多,臉上也沒有血跡,一聲不吭地躺在那裏,嘴裏還含著一坨滑肉。但小伍子死了,我卻活著。

三天後,我的腳踝開始發炎,小伍子已被埋葬。我始終沒有招供出這場事故的真凶,像戰士一樣保守小伍子死亡的秘密。今天的孩子已經不吃滑肉了,易地而居,我也拋棄了吃滑肉的習慣。偶然嘴饞,可馬上就會想起小伍子墜落懸崖的瞬間。但想著想著,又覺得不真實了,這是我窮困的童年發生的事嗎?真的還是假的?那種既無養分又無口味的東西,值得我們偷嗎?……想著想著,覺得小伍子越來越不真實,隻是一個或有或無的夢,如此遙遠深邃,不著邊際。

三月

三月十五,是我二爺的十七年祭日。依照古老的習俗,遇七的祭日是格外隆重的。所以母親會念叨,不知老家人有無操辦。

我們那裏把叔伯叫爺,二爺是我父親的堂弟,他們穿著連襠褲長大。後來二爺當兵去了,家裏隻剩下二娘。二娘吃不了農活的苦,隔三差五地要溜,我父母輪流做工作並解決實際困難,才把二娘留下來,保存了一個家庭。二爺退伍回來,誓死效忠我父親。我父親那時是生產隊長,他指哪兒二爺打哪兒,毫無怨言。我父親在人間的最後半年,全賴二爺照顧,就連父親上廁所,都是二爺挽著去挽著回的。

送走我父親後,二爺也一病不起,還經常說些古怪而瘮人的話,終於淪為人仙鬼道,成天跟著仙婆神漢四下裏瘋轉。二爺瘋轉些什麼,我們都不知道,隻知道人漸漸地瘦了下去,大限來臨的那天早晨,二爺莫名其妙地牽著水牛去耕田,耕著耕著,水牛不走了,二爺吆喝了幾聲,水牛還是不走,二爺猛勁一鞭子甩過去,水牛猛勁往前一竄,帶著二爺猛地往前一撲,二爺便趴在水田裏了,等人們救起來已經沒了人色。葬完二爺,二娘緊跟著就改了嫁。

和二爺死在同年同月的,還有他的戰友,我的廖家二表叔。兩人死時年齡都不到五十歲。二表叔和二爺同在雲南一支部隊裏,隻不過他比二爺運氣好,二爺當了幾年兵啥都沒撈著,二表叔卻轉了個誌願兵,落在雙鳳鎮糧站當管庫員,屁股後麵掛一長串巨大的鑰匙。我現在還能記起他笑眯眯裹煙葉的情形,那個樣子與中國戰爭電影裏炊事老班長絕無兩樣,但他得了農村人不該得的病——糖尿病。我在雙鳳上學時,虧他收留,免卻我不少往返之累。我能借住二表叔的單間小屋,其實是因為他顧家:妻兒遠在鄉村,他也就沒必要憐惜多病的身體。許多時候,我都看見他往家裏背米啊麵啊之類的福利,汗流浹背。糖尿病的身體終於支撐不起這樣的勞累,參加完戰友的喪禮,廖家二表叔也辭世而去,似乎沒有半點猶豫。

四月

二娘改嫁,是大家意料中的事,但二哥去世,卻是大家萬萬沒想到的。二哥就是二爺的二兒子,二爺有五個孩子,老大去了廣東不願回來,老二就是我二哥,老三老四是丫頭,老五是二娘的野種。二爺死二娘改嫁,大哥遠走後,二哥就得獨立支撐一家四口的生活,但他瘦弱的肩膀哪裏承得住這麼巨大的重擔,支撐了一年,撒手而去。

二哥似乎沒有名字,大家都叫他二娃,閔二娃。我每次考試不及格,母親一邊抽打我的手板心,一邊舉二哥想讀書卻不可得的實例。父親去世當天,我從二十裏外趕回家,跑來替我卸下書包的,就是二哥。二哥沒讀過書,卻意外地很有禮貌,連說話都溫言軟語的,不像一個男人,但他會一門隻有男人才做的手藝,篾活。對付那些參天的竹子,二哥簡直如庖丁解牛,抬眼一望,就知幾歲了,適合編背簍還是提籃。你再看他在盤根錯節的竹子之間遊動著篾刀、玩隨時可能割破手的篾條於手掌之間時,你就知道他多精於此道了。有一年夏天,母親叫二哥給我們家編點背簍什麼的。中午,母親照例酒肉款待。二哥不喝酒,隻是麵對一桌子菜時,顯得很不自然,說大娘,你弄幾個青菜就行了,自家人幹嗎要這麼破費啊。母親知道二哥從小吃不好穿不好,就多說了些我們小時候的事,二哥邊哭邊叮囑我要讀書,說他這輩子投錯了胎,成了睜眼瞎,白活了。

二哥忠厚,天卻不厚他,年輕輕就死了。後來聽母親說,二哥也是得了莫名其妙的病。那年四月十二發病,先是頭痛,大家都沒在意。第二天有人去趕集,二哥說,你給我買點感冒藥回來吧。可藥沒買回來,二哥頭痛得滿地亂滾,等到村裏人聞聲趕到,把二哥放在擔架上時,二哥已經鼻息全無。

五月

我想了好久,覺得應該把外婆去世列入我感觸最深的一次關於死亡的經曆中,雖然原因與外婆無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