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死大事(1 / 2)

最後,我想講講禪僧的生和死。生死事大,但人人都逃不脫,按我們老家先死為大的習俗,先說死吧。

不瞞你說,我膽兒小,對死充滿恐懼。盡管知道這是逃不掉的規律,人人不可避免,但每每想起,還是有種徹骨的寒冷。我膽子巨大時,曾設計過這樣的死:對圍在身邊的人(假如有的話)說:“byebye,你們慢慢玩兒吧,我先走一步。”好像深夜離開卡拉ok廳一樣,瀟灑自然。這種死法,起碼要比李叔同臨死時還戀戀不舍地寫“悲欣交集”有趣兒些。

普通人對僧人的死,一直覺得非常神秘。究其原因,除了佛教本身流傳著許許多多往生的說法外,比如行善者升西天啦,作惡者下地獄啦,等等,還有一個原因是:圓寂、坐化等佛教專業術語對人的影響。再有就是神乎其神的傳言,比如宋朝有個德普禪師,死前四十多天就對弟子們說:“我要走了哈,你們挨個祭我,祭完我就走。”弟子們以為他開玩笑,都假戲真做起來,讓他端坐上首,挨個上香誦經,反正就當他是個死人。等弟子們都祭完了,看他還好好的,便忍不住問:“你幹嗎啊,涮我們啊!”德普一本正經地說:“明天,雪一停我就走。”弟子們還是不信。沒想到第二天早上,鵝毛大雪突然停了,德普禪師果然死了。諸如此類的記述還有許多,所有這些疊加起來,給人們的感覺就是:比起被病痛折磨而死的眾生來,僧人們好像能控製住自己的生命,想著啥時死就啥時死。好像人就是個通電的儀器,把電一斷,死了,通上電,活了。這些故事,皆屬名相,附會也多,你大可以當傳奇看,但千萬不要忘了禪宗關於死的精神內核。

陶然世外

禪要淨心,就得選僻靜之處。破帽遮顏過鬧市,想修行門都沒有。躲得遠遠的,把自己先練成金剛不壞之身,再來入世,怎麼都管用。

禪宗對死的態度,與孔夫子相同——不知生焉知死?僧密的徒弟請他講講生死問題,僧密一嘴就頂了回去,說你小子沒有死過,師傅我也沒死過,怎麼談?跟其他宗派有重大區別的是,禪宗對生死輪回、西天地獄、神力等大多避而不談。有一次,洞山良價禪師發現雲居禪師一連十多天沒有吃飯,就跑去找雲居,問你咋不來吃飯?雲居得意揚揚地說,天神給我送飯著呐。良價壓根兒就不信,說你這哪是修行的禪僧,整個一俗人嘛。

其實,得道禪僧的死,都跟普通人差不多,絕大多數死因都是“示疾”——就是病了。慧能臨死,老老實實地告訴徒弟們,我要走啦,你們有什麼問題趕緊問,我也保佑不了你們,你們自己的事自己幹吧。馬祖道一臨死時,沒有什麼豪言壯語,隻說了句“日麵佛,月麵佛”,因為日麵佛有一千八百歲,月麵佛隻有一夜晚,馬祖可能感歎的是光陰似箭吧。百丈懷海臨死時說了一句“僧家無事”,很平淡地離開。那個使棒子出名的德山宣鑒臨死時說:“捫空追響,勞汝心神,夢覺覺非,竟有何事?”溈仰宗創始人靈佑禪師雖然設想自己死後變成一頭水牛,但那隻是啟迪徒弟們的手段,到得死時,也隻是洗了涮了,安靜地“睡了”。洞山良價禪師臨終時,對弟子們說:“僧家無事,你們就不要哭哭喊喊的了。”

當然,這種死法也殊為不易。這個世界上絕大多數人的死相都很難看,要麼出意外暴亡,你看最近幾年中東地區的人肉*,死者動輒上百,血肉模糊身首異處,難看;要麼渾身上下插滿各式各樣的管子,耗盡最後一絲體能,死不瞑目。像台塑集團老爺子王永慶那樣在睡夢中死去,簡直是人生一大快事兒,跟買彩票中千萬元大獎一般,可遇不可求。許多禪僧死時都很平靜,倒不是看破了紅塵,而是一生中無數次思考了這個問題,想通了,有備而來,當然與眾不同。

禪僧們的生活,可以用歸宗芝庵禪師的一首詩來形容:

千峰頂上一茅屋,老僧半間雲半間,昨夜雲隨風雨去,到頭不似老僧閑。

優哉遊哉啊,牛得很。看到這一點,許多人都認為禪宗肇始於中國的老莊流派,武漢大學博士生導師麻天祥在其《中國禪宗思想史略》中就持這種看法。這些看法其實是被禪宗的相迷惑住了。正如歸宗芝庵禪師這首詩,大家一看,呀,這跟陶淵明“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不是一回事兒麼?跟莊子的逍遙遊不是一回事兒麼?禪宗不立文字,簡直像極了《道德經》的第一句話,“名可名非常名,道可道非常道”。

其實,這些都是相,表相。禪與老莊,像在一起生活久了的夫妻,生活規律趨同,長相也越來越趨同,但因為基因不同,老公永遠是老公,老婆永遠是老婆,永遠也搞不混。中國本土的老莊,絕對育不出禪宗這枝花。由於不是做論文,在此我就想說一點區別:禪宗入世,老莊出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