導讀:
鄭振鐸當時與臭名昭著的“大漢奸”周佛海的豪宅比鄰而居,在1943年3月,在周佛海沒有入住前,鄭振鐸曾兩次入院參觀,4月15日記載:“遊鄰居周氏某園,深有所感。”本篇散文就是由此次參觀後有感而發。與這位“大人物”周佛海做鄰居,可謂處處驚險,但本文敘述非常冷靜,舉重若輕,張弛有度,將作者的民族情緒含而不露地呈現出來。短小的篇幅中凝聚著作者深沉憂憤的情感,也不動聲色地表達了對“大漢奸”的態度。
我剛剛從汶林路的一個朋友家裏,遷居到現在住的地方時,覺得很高興;因為有了兩個房間,一個臥室,一作書室,顯得寬敞了多了;二則,我的一部分書籍,已經先行運到這裏,可讀可看的東西,頓時多了幾十倍,有如貧兒暴富;不像在汶林路那裏,全部是書,隻有兩隻藤做的書架,而且還放不滿。這個地方是上海最清淨的住宅區。四周圍都是蔬圃,時時可見農人們翻土,下肥,播種;種的是麥子,珍珠米,麻,棉,菠菜,卷心菜以至花生等等。有許多樹林,垂柳尤多,春天的時候,柳絮在滿天飛舞,在地上打滾,越滾越大。一下雨,處處都是蛙鳴。早上一起身,窗外的鳥聲仿佛在喧鬧。推開了窗,滿眼的綠色。一大片的窗是朝南的,一大片的窗是朝東的;太陽光很早的便可以曬到。冬天不生火也不大嫌冷。我的書桌,放在南窗下麵,總有整整的半天,是曬在太陽光下的。有時,看書看得久了,眼睛有點發花發黑。讀倦了的時候,出去走走,總在田地上走,異常的冷僻,不怕遇見什麼熟人。我很滿足,很高興的住著。
正門正對著一家巨廈的後門。那時,那所巨廈還空無人居,不知是誰的。四麵是牆,特別的高,牆上裝著鐵絲網,且還通了電。究竟是誰住在那裏呢?我常常在納罕著。但也懶得去問人。
有一天早上,房東同我說,“到前麵房子裏去看看好麼?”
我和他們,還有幾個孩子,一同進了那家的後門。管門人和我的房東有點認識,所以聽任我們進去。一所英國的鄉村別墅式房子,外牆都用粗石砌成,但現在已被改造得不成樣子。花園很大,也是英國式的,但也已部分的被改為日本式的。花草不少;還有一個小池塘,無水,頗顯得小巧玲瓏,但在小假山上卻安置了好些廉價的瓷鵝之類的東西,一望即知其為“暴發戶”之作風。
盆栽的紫藤,生氣旺盛,最為我所喜,但可知也是日本式的東西。
正宅裏布置得很富麗堂皇,但總覺得“新”,有一股無形的“觸目”與觸鼻的油漆氣味。
“這到底是誰的住宅呢?”我忍不住的問道,孩子們正在草地上玩,不肯走。
房東道:“我以為你已經知道了;這是周佛海的新居,去年向英國人買下的,裝修的費用,倒比買房的錢花得還多。”
過了幾個月,周佛海搬進宅了,整夜的燈火輝煌,笙歌達旦,我被吵鬧得不得安睡。我向來喜歡早睡,但每到晚上九十點鍾,必定有胡琴聲和學習京戲的怪腔送到我房裏來。恨得我牙癢癢的,但實在無奈此惡鄰何!
更可恨的是,他們搬進了,便可調查四鄰的人口和職業;我們也被調查了一頓。
我的書房的南窗,正對著他們的廚房,整天整夜的在做菜燒湯,煙突裏的煤煙,常常飛撲到我的書桌上來。拂了又拂,終是煙灰不絕。弄得我不敢開窗。我現在不能不懊悔擇鄰的不謹慎了。
“一二·八”太平洋戰爭起來後,我的環境更壞了。四周圍的英美人住宅都空了起來,他們全都進了集中營。隔了幾時,許多日本人又搬了進來。他們男人大都是穿軍裝的。還有保甲的組織,防空的聯係,吵鬧得附近人家,個個不安。
在防空的時候,他們幹涉鄰居異常的凶狠,時時有被打的。有時,我晚上回家,曾被他們用電筒光狠狠地照射著過。
有一天,廚房的燈光忘了關,也被他們狠狠的敲門窗的罵了一頓過。
一個早晨,太陽光很好,出去走走,恰遇他們在練空防,路被阻塞不通,隻好再回過來。
說到通路,那又是一個厄運。本來有一條通路,可以直達大道,到電車站很近便。自從周佛海搬來後,便常常被阻塞。日本人搬來後,索性的用鐵絲網堵死了。我上電車站,總要繞了一個大圈,多花上十分鍾的走路工夫。
勝利以後,鐵絲網不知被誰拆去了。我以為從此可以走大道了。不料又有什麼軍隊駐紮在小路上看守著,不許人走過。交涉了幾回也沒用。隻好仍舊吃虧,改繞大圈子走。
和敵偽的人物無心的做了鄰居,想不到也會有那麼多的痛苦和麻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