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振鐸性格和藹,交友甚廣,一生中交下很多朋友,然而在兵荒馬亂的年代,許多朋友都因公殉職,為此他先後寫了多篇悼念友人的文章。
作者用樸素無華的文字,忠實地再現了友人們的事跡。鄒韜奮為人民服務、鞠躬盡瘁,魯迅用筆作為武器將敵人揭露在筆端,許地山為抗日救國事業奔走呼號,朱自清勤勤懇懇、為生活而奔波……作者在娓娓道來中,抒發自己的悲痛緬懷之情,也讓讀者更全麵地了解這些出版家、作家的一生。
導讀:
鄒韜奮(1895.11.5—1944.7.24),我國卓越的新聞記者、出版家、政論家。1926年接任《生活》周刊主編,以犀利之筆,力主正義輿論,抨擊黑暗勢力。九一八事變後,鄒韜奮堅決反對國民黨政府的不抵抗政策,其主編的《生活》周刊以反內戰和團結抗敵禦侮為根本目標,成為國內媒體抗日救國的一麵旗幟。他為人民服務、鞠躬盡瘁、死而後已的精神被譽為“韜奮精神”。本文為鄭振鐸追記鄒韜奮先生最後進行戰鬥直至病逝的文章,凸顯了鄒韜奮癌症晚期為真理和信念而百折不撓的抗爭精神。
韜奮的身體很衰弱,但他的精神卻是無比的踔厲。他自香港撤退,盡曆了苦辛,方才到了廣東東江一帶地區。在那裏住了一時,還想向內地走。但聽到一種不利於他的消息,隻好改道到別的地方去。天蒼蒼,地茫茫,自由的祖國,難道竟擯絕著他這樣一位為祖國的自由而奮鬥的子孫麼?
他在這個時候,開始感覺到耳內作痛,頭顱的一邊,也在隱隱作痛。但並不以為嚴重。醫生們都看不出這是什麼病。
他要寫文章,但一提筆思索,便覺頭痛欲裂。這時候,他方才著急起來,急於要到一個醫診方便的地方就醫。於是間關奔馳,從浙東悄悄的到了上海。為了敵人們對於他是那樣的注意,他便不得不十分的謹慎小心。知道他的行蹤的人極少。
他改換了一個姓名,買到了市民證,在上海某一個醫院裏就醫。為了安全與秘密,後來又遷徙了一二個醫院。
他的病情一天天的壞。整個腦殼都在作痛,痛得要炸裂開來,痛得他終日夜不絕的*著。鼻孔裏老淌著膿液。他不能安睡,也不能起坐。
醫生斷定他患的是腦癌,一個可怕的絕症。在現在的醫學上,還沒有有效的醫治方法。但他自己並不知道。他的夫人跟隨在他身邊。醫生告訴她:他至多不能活到二星期。但他在病苦稍閑的時候,還在計劃著以後的工作。他十分焦急的在等候他的病的離體。他覺得祖國還十分的需要著他,還在急迫的呼喚著他。他不能放下他的擔子。
有一個短時期,他竟覺得自己仿佛好了些。他能夠起坐,能夠談話,甚至能夠看報。醫生也驚奇起來,覺得這是一個奇跡:在病理上被判定了死刑和死期的人怎麼還會繼續的活下去,而且仿佛有傾向於痊愈的可能,醫生覺得有點不可思議。
這時期,他談了很多話,擬定了很周到的計劃。但他也想到,萬一死了時,他將怎樣指示他的家屬們和同伴們。他要他的一位友人寫下了他的遺囑。但他卻是絕對的不願意死。他要活下去,活下去為祖國而工作。他想用現代的醫學,使他能夠繼續的活下去。
他有句很沉痛的話,道:“我剛剛看見了真理,剛剛找到了自己要走的路,難道便這樣的死了麼?”
沒有一個人比他更真實的需要生命,不是為了自己,而是為了真理,而是為了祖國。
他的精神的力量,使他的絕症支持了半年之久。
到了最後,病狀蔓延到了喉頭。他咽不下任何食物,連流汁的東西也困難。隻好天天打葡萄糖針,以延續他的生命。
他不能坐起來。他不斷的*著。整個頭顱,像在火焰上烤,像用鋼鋸在解鋸,像用斧子在劈,用大棒在敲打,那痛苦是超出於人類所能忍受的。他的話開始有些模糊不清。然而他還想活下去。他還想,他總不至於這樣的死去的。
他的夫人自己動手為他打安眠藥的針,幾乎不斷的連續的打。打了針,他才可以睡一會兒。暫時從劇痛中解放出來。剛醒過來的時候,精神比較好,還能夠說幾句話。但隔了幾分鍾,一陣陣的劇痛又來襲擊著他了。
他的幾個朋友覺到最後的時間快要到來,便設法找到我蟄居的地方,要我去看望他。我這時候才第一次知道他在上海和他的病情。
我們到了一條冷僻的街上,一所很清靜的小醫院,走了進去。靜悄悄的一點聲息都沒有。自己可以聽見自己呼吸的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