哭佩弦(1 / 2)

導讀:

佩弦,是朱自清的字。朱自清,1898年11月22日出生於江蘇東海,1948年8月12日在北京逝世。朱自清不僅是一位詩人和散文家,又是著名的學者和教授,更是一名激進的民主鬥士。本文為鄭振鐸悼念友人的文章,寫於1948年8月17日上海。題目中的一個“哭”字,將作者對友人離去的悲痛之情痛快地抒發出來。文章從身形和性情兩方麵記述了朱自清的一生,通過自己與朱自清交往的經曆,突出了他的性情人格。

從抗戰以來,接連的有好幾位少年時候的朋友去世了。哭地山、哭六逸、哭濟之,想不到如今又哭佩弦(即朱自清1898—1948)了。在朋友們中,佩弦的身體算是很結實的。矮矮的個子,方而微圓的臉,不怎麼肥胖,但也決不瘦。一眼望過去,便是結結實實的一位學者。說話的聲音,徐緩而有力。不多說廢話,從不開玩笑;純然是忠厚而篤實的君子。寫信也往往是寥寥的幾句,意盡而止。但遇到討論什麼問題的時候,卻滔滔不絕。他的文章,也是那麼的不蔓不枝,恰到好處,增加不了一句,也刪節不掉一句。

他做什麼事都負責到底。他的《背影》,就可作為他自己的一個描寫。他的家庭負擔不輕,但他全力的負擔著,不歎一句苦。他教了三十多年的書,在南方各地教,在北平教;在中學裏教,在大學裏教。他從來不肯馬馬虎虎的教過去。每上一堂課,在他是一件大事。盡管教得很熟的教材,但他在上課之前,還須仔細的預備著。一邊走上課堂,一邊還是十分的緊張。記得在清華大學的時候,有一次我在他辦公室裏坐著,見他緊張的在翻書。我問道:“下一點鍾有課嗎?”

“有的,”他說道,“總得要看看。”

像這樣負責的教員,恐怕是不多見的。他寫文章時,也是以這樣的態度來寫。寫得很慢,改了又改,決不肯草率的拿出去發表。我上半年為《文藝複興》的《中國文學研究》號向他要稿子,他寄了一篇《好與巧》來,這是一篇結實而用力之作。但過了幾天,他又來了一封快信,說,還要修改一下,要我把原稿寄回給他。我寄了回去。不久,修改的稿子來了,增加了不少有力的例證。他就是那麼不肯馬馬虎虎地過下去的!

他的主張,向來是老成持重的。

將近二十年了,我們同在北平。有一天,在燕京大學南大地一位友人處晚餐。我們熱烈地辯論著“中國字”是不是藝術的問題。向來總是“書畫”同稱。我卻反對這個傳統的觀念。大家提出了許多意見。有的說,藝術是有個性的;中國字有個性,所以是藝術。又有的說,中國字有組織,有變化,極富於美術的標準。我卻極力地反對著他們的主張。我說,中國字有個性,難道別國的字就表現不出個性了嗎?要說寫得美,那麼,梵文和蒙古文寫得也是十分勻美的。這樣的辯論,當然是不會有結果的。

臨走的時候,有一位朋友還說,他要編一部《中國藝術史》,一定要把中國書法的一部門放進去。我說,如果把“書”也和“畫”同樣的並列在藝術史裏,那末,這部藝術史一定不成其為藝術史的。

當時,有十二個人在座。九個人都反對我的意見。隻有馮芝生和我意見全同。佩弦一聲也不言語。我問道:“佩弦,你的主張怎麼樣呢?”

他鄭重的說道:“我算是半個讚成的吧。說起來,字的確是不應該成為美術。不過,中國的書法,也有它長久的傳統的曆史。所以,我隻讚成一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