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過頭去(2 / 3)

予同,我們同伴中的翩翩少年;春二三月,穿了那件湖色的紡綢長衫,頭發新理過,又香又光亮,和風吹著他那件綢衫,風度是多末清俊呀!假如站在水涯,臨流自照,能不顧影自憐!可惜閘北沒有一條清瑩的河流。

聖陶,別一個美秀的男性;那長到耳邊的胡子如不剃去,卻活是一個林長民——當然較他漂亮——剃了,卻回複了他的少年,湖色的夾綢衫;漂亮——青緞馬褂,必恭必敬的舉止,唯唯呐呐若無成見的謙抑態度,每個人見了都要疑心他是一個“老學究”。誰也料不到他是意誌極堅強的人。這使他老年了不少,這使他受了許多人的敬重。

東華,那瘦削的青年,是我們當中的最豪邁者。今天他穿著最漂亮的一身冬衣,明天卻換了又舊又破的夾衣,凍得索索抖:無疑的,他的冬衣是進了質庫。他常失蹤了一二天,然後又埋了頭坐在書桌上寫譯東西,連午飯也可以不吃,晚間可以寫到明天三四點鍾。他可以拿那樣辛苦得來的金錢,一擲千金無悔。我們都沒有他那樣的勇氣與無思慮。

調孚,他的矮身材,一見了便使人不會忘記。他向不放縱,酒也不喝,一放工便回家;他總是有條有理的工作著,也不訴苦也不誇揚。但有時,他也似乎很懶,有人拿東西請他填寫,那是很重要的,他卻一擱數月,直到了事變了三四次,他卻始終未填!我猜想,他在家庭裏是一個太好的父親了。

石岑,我想到他的頭上臉上的白斑點,不知現在已否退去或還在擴大它的領土。他第一次見人,永遠是懇懇切切的,使人沉醉在他的無比的好意中。有時卻也曾顯出他的嶄絕嚴厲的態度,我曾見他好幾次吩咐門房說,有某人找他,隻說他不在。他的談話,是伯翁的對手。他曾將他的戀愛故事,由上海直說到鎮江,由夜間十一時直說到第二天天色微明;這是一個不能忘記的一夜,聖陶,伯翁他們都感到深切的趣味。還有,他的耳朵會動,如貓狗兔似的,他曾因此引動了好幾百個學生聽講的趣味。

還有,鎮靜而多計謀的雁冰,易羞善怒若小女子的仲雲,他們可惜都在中國的中央。我們有半年以上不見了。

還有,聲帶尖銳的雪村老板,老於事故的乃乾,渴想放蕩的錦暉,宣傳人道主義的聖人傅彥長,還有許多許多——時刻在念的不能一一寫出來的朋友們。

這些朋友一個個都若在我麵前現出。

有人寫信來問我說:“你們的生活是閉戶著書,目不窺園呢,還是天天卡爾登,夜夜安樂宮呢?”很抱歉的,我那時沒有回答他。

說到我們的生活,真是穩定而無奇趣,我們幾乎是不住在上海似的,固然不能說我們目不窺園——因為涵芬樓前就有一個小園子,我們曾常常去散散步——然而天天卡爾登的福氣,我們可真還不曾享著。在我們的群中,還算是我,是一個常常跑到街上的人,一個星期中,總有兩三個黃昏是在外麵消磨過的,但卻不是在什麼卡爾登,安樂宮。有什麼好影片子,便和君箴同到附近影戲院中去看;偶然也一個人去;遠處的電影院便很少能使我們光顧了——

“今天apollo的片子不壞,聖陶,你去麼?”

“不;今天不去。”

“又要等到禮拜天才去麼?”

他點點頭。他們都是如此,幾乎非禮拜天是不出閘北的。

除了喝酒,別的似乎不能打動聖陶和伯祥破例到“上海”去一次。

“今天喝酒去麼?”

他們遲疑著。

“伯翁,去吧。去吧。”我半懇求的說。

“好的,先回家去告訴一聲。”伯祥微笑的說,“大約際夫人又出去打牌了,所以你又來拉我們了。”我沒有話好說,隻是笑著。

“那末,走好了,愈之去不去?去問一聲看。”聖陶說。

愈之雖不喝酒,——他真是滴酒不入口的;他自己說,有一次在吃某親眷的喜酒時,因為被人強灌了兩杯酒,竟至昏倒地上,不省人事了半天。我們怕他昏倒,所以不敢勉強他喝酒——然而我們卻很高興邀他去,他也很高興同去。有時,予同也加入。於是我們便成了很熱鬧的一群了。

那酒店——不是言茂源便是高長興——總是在四馬路的中段,那一段路也便是舊書鋪的集中地。未入酒店之前,我總要在這些書鋪裏張張望望好一會兒;這是聖陶所最不高興而伯祥,愈之所淡然的,我不願意以一人而牽累了大家的行動,隻得悵然的匆匆的出了鋪門,有時竟至於望門不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