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要了幾壺“本色”或“京莊”,大約是“本色”為多。每人麵前一壺。這酒店是以賣酒為主的,下酒的菜並不多。我們一邊吃,一邊要菜。即平常不大肯入口的蠶豆,毛豆在這時也覺得很有味。那琥珀色的“京莊”,那象牙色的“本色”,傾注在白瓷裏的茶杯中,如一道金水;那微澀而適口的味兒,每使人沉醉而不自覺。聖陶伯祥是保守著他們日常飲酒的習慣,一小口一小口,從容的喝著。但偶然也肯被迫的一口喝下了一大杯。我起初總喜歡豪飲,後來見了他們的一小口一小口的可以喝多量而不醉,便也漸漸的跟從了他們。每人大約不過是二三壺,便陶然有些酒意了。我們的閑談源源不絕;那真是閑談,一點也沒有目的,一點也無顧忌。盡有說了好幾次的話了,還不以為陳舊而無妨再說一次。我卻總以愈之為目的而打趣他;他無法可以抵抗;“隨他去說好了,就是這樣也不要緊。”他往往的這樣說。嗬,我真思念他。假定他也同行,我們的這次旅遊,便沒有這樣枯寂了!我說話往往得罪人,在生人堆裏總強製著不敢多開口,隻有在我們的群裏是無話不談,是盡心盡意而傾談著,說錯了不要緊,誰也不會見怪的,誰也不會肆以譏彈的。嗬,如今我與他們是遠隔著千裏萬裏了;孤孤踽踽,時刻要留意自己的語言,何時再能有那樣無顧忌的暢談呀!
我們盡了二三壺酒,時間是八九點鍾了,我們不敢久停留,於是大家便都有歸意。又經過了書鋪,才又想去看看,然而礙著他們,總是不進門的時候居多。不知怎樣的,我竟是如此的“積習難忘”呀。
有幾次獨自出門,酒是沒有興致獨自喝著,卻肆意的在那幾家舊書鋪裏東翻翻西挑挑。我買書不大講價,有時買得很貴,然因此倒頗有些好書留給我。有時走遍了那幾家而一無所得,懊喪沒趣而歸;有時卻於無意得到那尋找已久的東西,那時便如拾到一件至寶,心中充滿了喜悅。往往的,獨自的到了一家菜館,以杯酒自勞,一邊吃著,一邊翻翻看看那得到的書籍。如果有什麼憂愁,如果那一天是曾碰著了不如意的事,當在這時,卻是忘得一幹二淨,心中有的隻是“滿足”。
嗬,有書癖者,一切有某某癖者,是有福了!
我嚐自恨沒有過過上海生活;有一次,亡友夢良六兒經過上海,我們在吉升棧談了一夜。天將明時六兒要了三碗白糖粥來吃。那甜美的粥呀,滑過舌頭,滑下喉口,是多末爽美,至今使我還忘不了它。去年的陰曆新年,我因過年時曾於無意中多剩下些錢,便約了好些朋友暢談了一二天,一二夜;曾有一夜,喝了酒後,偕了予同,錦暉,彥長他們到卡爾登舞場去一次,看那些翩翩的一對對舞侶,看那天花板上一明一亮的天空星月的象征,也頗為之移情。那一夜直至明早二時方歸家。再有一夜,約了十幾個人,在一品香借了一間房子聚談;無目的的談著,談著,談著,一直到了第二天早晨。再有一次是在惠中。心南先生第二天對我說:
“我昨夜到惠中去找朋友,見客牌上有你的名字,究竟是不是你?”
“是的,是我們幾個朋友在那裏閑談。”
他覺得有些詫異。
地山回國時,我們又在一品香談了一夜。彥長,予同,六逸,還有好些人,我們談得真高興,那高朗的語聲也許曾驚擾了鄰人的夢,那是我們很抱歉的!我們曾聽見他們的低語,他們的著了拖鞋而起來滅電燈。當然,他們是聽得見我們的談話。
除了偶然的幾次短旅行,我和君箴從沒有分離過一夜;這幾夜呀,為了不能自製的談興卻冷落了她!
六逸,一個胖子,不大說話的,乃是我最早的鄰居之一;看他肌肉那末盛滿,卻是常常的傷風。自從他結婚以後,卻不大和我們在一處了。找他出來談一次,是好不容易呀。
我們的“上海”生活不過是如此的平淡無奇,我的回憶不過是如此的平淡無奇。然而回過頭去,我不禁悵然了!一個個的可戀念的舊友,一次次的忘不了的稱心稱意的談話,即今細念著,細味著,也還叮以暫忘了那抬頭即見的墨藍色的海水,海水,海水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