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近寒冬,天地間已是一片蕭瑟;貴州東部群山中的一座寨前,一白一黑兩條大狗正在枯草敗葉上追逐戲耍。鬧得正歡時,白狗一腿落空,身子側到下去。待要掙起,黑狗已乘機撲上,踩在白狗身上,低哼著將眥著牙的嘴伸向它的脖子;白狗急舉前肢來擋,那黑狗卻不下口,虛晃一下,竟徑自向寨內奔去。白狗略一遲疑,翻身而起,箭般的追了上去。
寨內一片寂靜。平日裏雞鳴人語的喧闐,恍如是在另一個世界裏;望著洞開的座座大門,卻不見出來一個孩子來呐喊助威,黑狗不由失了興頭,放緩了速度;後麵的白狗正欲撲上,卻見黑狗驚醒似的全身一抽,放開爪子,全力向前竄去;白狗頓感被戲弄,惱羞之下,緊追不舍。穿過了幾排房子,白狗見黑狗竟然蹲坐在路口,便伏身躡足,慢慢向黑狗掩去。
眼看便能將黑狗撲到,白狗忽然感到莫大的壓抑,如同身處密雲不雨的盛夏,它不敢造次,溜到黑狗身旁,並排蹲下,直視前方。
前方偌大的土場上,此時密密麻麻的站滿了人。人群以中間空隙為界,分成兩夥。靠裏的男女老幼皆有,正是寨民;靠外的一群,豆蔻年華,身著統一的草綠軍服,卻是興起不久的紅衛兵。兩夥人雖默然相峙,但人人舉鍬握鋤,大有一觸即發之勢;
近些日子來,這些紅衛兵衝擊打砸,橫掃全縣,驕縱不可一世;但看到眼前人人憤怒,個個奮起,不由有些膽怯;使橫固然不敢,就此罷手,又有不甘,何況還是半夜集合,跋山涉水近一百裏路,累得隻剩半條命方才到此。
忽聽幹咳兩聲,一人越眾而出,雙手叉腰而立,強做威猛,雙眼環視對麵的寨民一番,吼道:“破四舊,是國家的最新指示,你們當真敢阻難?!恩?”
寨民中一位年近六旬的老者冷哼兩聲,上下打量著發問者,慢條斯理地道:“國家的最高指示,我等草民自然不敢違抗,隻是不知道,你那“四舊”,和我們的窮山僻壤裏的賈家祠堂有什麼關係?”
發問的紅衛兵叫黃苗,生性不愛讀書,二十多歲了,隻喜歡在街邊斯混,最信服拳頭出真理。他父母怕他以後惹出大禍,懇托一位在教育局為官的世交,將他塞進縣高中做了一名體育老師;雖不指望他能回心改弦,但有組織紀律約束,兼之環境熏陶,料想他總能有所收斂。誰知不到幾年,國家局勢突變,造反之風大起,黃苗搖身一變,成了紅衛兵的頭領;他領著學生先打到了學校校長,轉身又把安排他做老師的世交前輩扯下位來,帶帽遊行三天後,派往街頭掃地。父母說他幾句,他舉手便要打,終究可憐他們身弱,盛氣而去,但從此不再回家。
破四舊的指示剛一出爐,縣城便被他們砸了個底朝天,掘古墓,毀遺跡,無所不為。前幾日,他忽然想起頗具傳奇的賈家祠堂,便帶了全體紅衛兵,浩浩蕩蕩而來。孰知山民剽悍,眼見要砸他們的祠堂,人人舍身相護。紅衛兵們雖然血氣方剛,但那見過這樣陣勢,一時間,兩幫人便僵持在那裏。
黃苗見不能動手,便想改為動口,可惜他隻學武術,自然不會巧言善辯,隻得拿出連哄帶嚇的看家本領;見有人答腔,便喝道:“賈家祠堂宣傳封建迷信,怎麼沒有關係!恩?”
老者冷笑道:“我們賈家祠堂自明代建立至今,曆經明清民國三朝,曆來都是我們賈家祭祀先人的地方,何來宣傳封建迷信之說?”
黃苗急道:“你們燒香磕頭,這不是迷信是什麼?”老者笑道:\"燒香磕頭,不過是為了表達我們對祖先敬意和感恩,這豈能是迷信?”
黃苗怒道:“天天拜死人,就是舊思想、舊習俗,必須破除!”老者也怒道:“祭祀祖先,曆朝都準,憑什麼到了我們這代就必須破除?”
黃苗張了幾下嘴,隻發出“嗬”“嗬”幾個音,他急於想把老者駁倒,但又實在不知道說些什麼好,弊了半天,吼道:“現在是新社會,隻要是舊的東西就必須破除!你們再敢阻攔,便是與人們為敵,與國家為敵!”
老者哈哈笑道:“賈家祠堂,隻能由賈家宗族人進入拜祭,從何談的上是與人們為敵,與國家為敵人?要是說舊思想舊習俗就必須破除,那好!感問這位新時代的戰士可有姓有名?”
黃苗冷冷道:“我當然有名有姓,怎麼?你打聽了想以後報複?告訴你,我不怕。”
老者冷笑道:“沿姓取名,古已有之,可稱得上貨真價實的舊習俗,請問你為何不破除?”
黃苗頓時語塞。
老者接著道:“若說舊的東西必須破除,我知道有一物,不但明清時有,夏商周時便已經存在,隻要你們能把它先砸掉,我們賈家祠堂就無須煩勞你們貴手,我們自己扯!”
黃苗急忙問道:“是什麼?在那裏?”
老者微微一笑道:“遠在天邊,近在眼前。”
眾紅衛兵嘴中嘟噥著“天邊”“眼前”而舉目亂看。但見除了寨民們身後的祠堂外,實在沒有更為老舊的東西,老者見眾人一臉迷惑,舉手一指上空道:“請往上看。”大家順著他的手指抬頭,頓感陽光刺眼,忙低下頭,寨民中已有不少人發出嘲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