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1 / 1)

吃罷晚飯,鄉村教師要煨罐罐茶。男孩曉得,這是父親日常生活中很要緊的一個儀式。

那小小的陶罐兒,像是捉著一顆成熟的油桐果或石榴,刷刷幾下隨隨便便雕刻出來的。而那接茶的瓷杯兒也很小,跟罐罐一般高,杯口處也大致一般粗。罐罐黑黢黢,杯兒白生生。

“再添半瓢水來!”鄉村老師說。

婦人放下潲水桶,從灶台上拿起葫蘆瓢,伸進青石水缸,舀起,過來到火塘邊,拎起火苗上那圓形鐵架上的燒壺的蓋子,準確地傾進去。

不過,還是有少許的水不聽話,它們失足般地濺進火塘,騰鬧起一股嗆眼撲鼻的熱灰。

這時,鄉村教師從嵌凹進牆身裏的小台櫃間,抓出一個腰粗如蠻竹、大半支筷子高的鐵皮筒子,左手兜底摁住,右手撳開蓋子,伸進去。

“要沒得嘍,明天上供銷社買一點。”鄉村老師一邊說著,一邊將拇指、食指和中指撮一起,撚著數根卷曲的東西從茶筒裏退出來,將其小心地放進小陶罐。隨即又不放心似地,拎著小陶罐收朝自己眼前,瞅一瞅,搖一搖,又瞅,十幾秒鍾後,罐兒才正式置往那炭灰上。

小罐兒很快又被拎起,抖抖,再放回那燙熱的炭灰上去。就這樣反複兩三次,鄉村老師終於罷手,轉而去拎圓鐵架上正在咆哮的燒壺,讓燒壺低了低,細彎的壺嘴對準陶罐,咕地一聲傾注下去。

眼見那罐兒撲嘟地開響,正要潽或剛剛潽,鄉村教師立馬抓過來,往腳邊早已備好的瓷杯兒裏傾。

傾倒一空,最終那小瓷杯也隻倒了個半杯——釅紅、周邊微微帶點泡沫。反正,罐和杯,都是小小的,少少的。

這就是罐罐茶——有點香。鄉村教師瞧見兒子在門檻邊,就喚了過來,同時將腦袋順時針方向麵朝瓷杯兒轉一圈,吹了吹,然後要兒子嚐嚐。

哇,想吐——苦,像藥。太惱火!

鄉村教師笑了笑,然後,瓷杯兒遞近自己嘴邊,略略揚脖,咕嘟一聲。那樣子,很得意,很舒坦。

茶是苦的。茶是一種藥。

偶爾,婦人也會在火塘邊烤茶。用的則是一個大搪瓷口缸,缸身上烙著毛主席語錄:千萬不要忘記階級鬥爭。缸裏先放一撮鹽,烤得發紅,接著丟進幾片茶葉,篩一篩,衝水進去,開水或生水,再放回炭上,煮漲——好嘍,這叫飛鹽茶或菲鹽茶。

嗓子痛、口舌燥的時候,她會做這種茶。男孩喝過,這茶比那父親的罐罐茶香得多,也容易下口,不過還是苦。

茶是苦的。因為它是一種藥。反正,隻要沒生病,沒有哪一個娃娃會喜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