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衣女(1 / 1)

“一天,從湯鄧下來趕街的夥子,在街上整著幾口酒……”

“聽過囉,講個新的嘛。”有人說。

“給聽?”諞嗑子的人威脅道。

“莫打岔,給他講嘛!”其他娃娃一齊嚷。

“等他離開街子,太陽已經落山。他騎著騾子,嘴裏罵罵叨叨,包貪別人咋個不等他。爬溝上坡,來到那片樹林——”

諞嗑子的人在咳嗽,然後擦火柴。

“就這時候,他瞧見前頭,有一個白色的東西在飄,走近些,見是一個姑娘,她穿著白衫白褲,臉盤子也白生生,光滑得很。

“沒等夥子開口,她就模樣可憐地說:‘大哥,我腳走痛囉,搭我一截嘛!’他就讓她也騎到騾背上……”

諞嗑子的人頓了一下,又要咳嗽。

“趕緊——趕緊點講!”偎他腳邊的娃娃在催。

“還要聽啊?”這大人賣著關子,一臉壞笑。“喔,這個路咋個越走越長呢?天黑下來——對囉,差不多就像現在這種時候……”

瞧著有娃娃朝四處看,他又擱下話頭,一付不樂意的神態。

“講嘛講嘛!”娃娃們又催。

“‘妹子,你家在前麵——哪一截啊?’湯鄧夥子問,‘不遠,就前麵……’白衣女子答。

“也是,你們說給怪,自打這姑娘騎上來,騾子就走得很慢。他說:‘妹子,你坐前麵來給好?’姑娘說:‘不嘛,還是讓我坐你後麵,這樣我可以扯緊你的衣裳——”

“‘這麼晚囉,大哥的路還遠,要麼到我家湊合一宿?’過一陣,姑娘又說。‘也好嘛。’夥子表示同意。”

“不是不是,是她到湯鄧夥子的家去住……”一個娃娃大聲提醒。

“不要岔嘴!”同伴製止他。

“到了她家,進院子,他跳下騾子扭頭一看,不見那姑娘,卻隻聽得哐啷一聲,有東西從騾背上掉下來——”

“是哪樣?”有聽眾隱約在瑟縮。

“他擦著火柴,燃起火把,一看——,”諞嗑子的人頓了頓,“你們猜是哪樣?”

左右兩邊,他們又朝他擠攏些。誰都不說話。

“猜猜是哪樣?唷,原來……”諞嗑子的人聲氣壓低,嘿嘿輕笑,順帶一個一個地瞟他的聽眾。

“嗬,原來是一根……墳地裏的那種白骨頭。”說罷,他悠然起身,提腿要走。

“不是嘛,是一塊棺材板板。”有人更正。

“屁娃娃你曉得個毬,變棺材板板那是上一回……”諞嗑子的人複又坐下,顯得憤憤不平,使勁朝地上嗑煙鍋。

他們不說話,脊背往倉房牆上貼。峽穀上麵,天幕沉沉,幾顆星星在詭秘地眨眼。

“再、再——諞、一個嘛!”有人結結巴巴地打破寂靜。其實他心裏清楚,跟其他人一樣,也都不想再聽——無論白衣魔女的另一個版本,還是《恐怖的腳步聲》。

諞嗑子的人似乎識破了這些娃娃的心思,隻見他噌地站起,響亮地拍拍屁股,朝黑黢黢的遠處瞧瞧,說:“回家嘍,再不回,曉不得還會看見哪樣呢?”

同路的兩娃娃嘴裏故意噝嗚作聲,尾隨那大人,啪嗒啪嗒,揚長而去。

現在,大倉房旮旯還剩三個娃娃,家各在一頭,做不成伴——動彈不得。唉,咋個整!好半天,三隻小可憐一話不說,隻是彼此挨得更攏些。

“媳姑壩那邊,有一家……”終於又有人開口——娃娃甲,覺得要證明自己跟那倆不一樣,沒他們那樣慫。

“不聽不聽,早聽過囉。”那倆齊聲反對。其實他們沒有聽過。他們隻是擔心故事裏又出現棺材啊、骨頭啊、長腳的蛇啊、綠眼睛啊什麼的——不能再雪上加霜。

又靜一會,娃娃乙也悶不住嘍:“我家那頭羊子是個餓癆鬼,自己跑進灶房打翻鹽罐,然後舔著吃。”“有哪樣稀奇,”娃娃丙——最小的這個男孩吸一下鼻涕,跟著開腔,“我家母雞才買來就下蛋,而且還是雙黃蛋哩。”

月亮還不見出來,但天空已然清朗許多。就這時,男孩聽見了母親的聲音。還有火光。那兩娃娃也是。大人們都出門來喊娃娃。

終於,熬到頭、解放囉!這時候,男孩十分情願挨一頓罵。他躥到母親前麵,踩著自己的影子,趟著草上的露水,一聲不吭,幸福地回家。

每一回都這樣。隻能這樣。隻消這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