街上有一所大房子,與同學楊澍家斜隔一條箐水溝。是瓦房,兩層樓,裏麵快有曬場大,寬綽地擺了四五張方桌,桌下麵圍著凳子。還有櫃台。左首邊,水泥砌的樓梯繞著彎可以上樓去——還是桌凳,也有床鋪。
大房子是街上最高大的建築。門頭有幾個大字:國營舊州飯店。從它門前經過,裏麵不時飄出蒜苗炒肉的香味。那些縣城來的幹部,還有舊州公社和大隊的幹部,開完會,就要到這裏來吃飯。他們開會時、要麼是見鄉親時,愛操“筋哩鋼啷”的縣城腔,吃飯時候又說上了“咿哩嗚嚕”的民族話。
飯店門外,牆上,不斷地換著新標語。
飯店門口,總有幾個娃娃在瞧熱鬧,不知不覺間口水淌出來。隻見那些穿中山裝的幹部一隻手舉筷搛肉,另一隻手在下麵摳著腳丫。他們胸脯前的口袋上別著讓人羨慕的鋼筆。
讓人驚奇的是,到了街天,那些趕馬幫的人,穿著又黑又亮、散著嗆鼻的膻腥味的羊皮褂,也走進去,然後掏出錢來喝酒吃肉。
街上這唯一的飯店,唯獨不見當地人進去。“守在大門口搞哪樣,又不是叫花子?”那些大人在罵自己的娃娃。
哦,飯店是沒有家的人,沒有親戚招呼的人,出門在外的可憐人,才會進的地方。
可是,那裏麵經常飄出蒜苗炒回鍋肉的香味。
可是還有——
在男孩的心裏,這街子上還有更折磨人的地方,往上,斜對麵——那排房子。
那裏是供銷社。家裏需要的所有東西、男孩和弟弟想要的很多東西——凡需花錢買的——都在那裏麵,都在那條長長的、鑲玻璃的櫃台裏,還有售貨員身後的架子上,有布匹、鹽巴,有膠鞋、皮條,有鐮刀、獵槍,當然也有水果糖,還有墨水和鋼筆,還有連環畫和描紅本,還有……對嘍,還有,他和弟弟用桃核米、牙膏皮、豬鬃換錢的地方,也在這裏。
但最誘惑人的,好長一段時間,僅隻是那種橙黃色的雞蛋餅——鎮上唯一一家餅幹廠做的。除了糖紙上印著兩隻香蕉的水果糖,它是供銷社出售的唯一本地產的食品,比黃豆葉稍大,不過,是正方形,柴刀背一般厚,一片片疊起,用土黃色的紙包成一大包……
下午,放學,穿過街子,遠遠地就聞見餅幹香。像是從壩子上空那些高高雲頭上灑下來的藥粉,那勾人的香味彌漫在每一絲空氣裏。
每一絲空氣都朝胃裏鑽。
家裏曾經買過。掰一小點塞進自己大張的虎口,並趕快灌半瓢涼水,不用嚼,那餅便立即甜酥酥化在嘴裏,化成一股神秘的溪流,汨汨作響。喉嚨、胸口下麵,頓時舒服得要死……
比家裏做的紫蘇餅好吃——真的,這餅幹可能是天下最美味的東西。男孩不曉得它的價錢。他身上從來不裝錢——不過一定很貴,他想。
踩著坑坑窪窪的街道,踢著被雨水撕下來的標語,男孩聽見自己在咽口水,腸子在咕咕地哼。
快到供銷社門口,他開始放慢腳步。每次都是這樣。
不過他決不停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