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孩在寫作業。這時,父親喊他趕緊去園裏掐幾根蔥,說是水燒幹嘍,甑腳燒糊囉。
鄉村教師得閑就做木活。他在院壩裏揚著锛子鋤木料。隻是,做飯的以及能做飯的,今天都不在家,木匠不得不兼著下灶房。
男孩有些鬱鬱寡歡。他想跟著母親出工,去秋田裏采灰挑和蓼子,更想的是捉螞蚱。但父親不準,說幾個娃娃至少留下一個,他需要幫手。
舀瓢水匆匆涮一下,接著掀開甑蓋,鄉村教師撚起那蔥,一管一管小心翼翼插在米飯上。
“記著嘎,這樣可以祛除一些糊煙味。”果然一大股煙熏的氣息。
“嗯。”
鄉村教師當當當地切菜,切的是紅薯片。“你瞧——”鄉村教師放慢動作:左手摁住紅薯的一排手指要完全弓起、指尖一律朝手心彎,“要這樣,才不容易切著手指,也才切得快,切得薄。”
“記著嘎!”鄉村教師又說。男孩沒興趣,隻是不敢說。
紅薯片是要炒了吃。下鍋時,油裏先扔幾截幹辣椒。欻拉一聲,菜進油鍋。男孩不喜歡那辣椒。紅薯是甜的。隻有大人喜歡辣椒。
男孩想離開,坐回那堂屋門檻外的書桌前,剛起身——
“你瞧——”鄉村教師又一板一拍地切包包菜,嘎喳嘎喳。水漲,下鍋。
“漲水蘿卜冷水瓜,青菜下鍋不要攪它。”鄉村教師繼續頭頭是道,那口氣,像是在念讖語。
“記著嘎!”他接著說。
“曉得囉。”男孩不得不又應答。可現在煮的不是蘿卜,不是小瓜,不是青菜。
吃過晌午,男孩回到桌前,攤開紙,又要寫字。這回,他用的是一根竹簽,蘸的是米湯。那米湯盛在一個小玻璃瓶裏。隻是隨便塗劃了幾筆,一個有用的字都還沒有寫下。這時隻聽得父親又在喊。
男孩站起,跑下簷坎,從父親手裏的牛角墨鬥上牽著線錐,將墨線頭摁在木頭上。鄉村教師咕嚕咕嚕地搖著輪子去到另一頭。
“對準——摁緊嘎!”
“嗯。”
男孩在發呆。他想用米湯寫字,卻又想不出要寫些哪樣。哦,如果寫出來囉,事實上它就成一封秘信——給對?
鄉村教師在使推刨,那聲音刷嗚刷嗚地響。刨花在他腳下翻騰。他不時地將那木條取下,斜搭手心、乜著眼瞄了又瞄,看看直不直,又用手來回拊摩,瞧瞧滑不滑溜。
男孩不曉得自己想寫哪樣,即使寫囉,又寄往哪裏,收信人是誰?是的,即使寫成一封秘信,也有收信的人,可萬一——那人的家裏難說沒有碘酒,再不成,給曉得也可以湊在火塘邊烤著讀?
他看見日影線逾過院壩,父親的身子漸漸陷入暗影中。
秋割的人收工嘍,身後跟著男孩的弟弟,這小子兩手拎著幾大串還在蹦跳掙紮的螞蚱,得意洋洋。鄉村教師很高興。有下酒菜囉。
男孩悄悄扔了竹簽,倒掉小瓶子裏的米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