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那邊,從山腳到山頭,鬆樹的王國茂密強盛。華鬆頎直朝上,天生做棟材的料,人人誇讚羨慕——不過,好看的是扭鬆。扭鬆彎曲粗壯,扭來拐去,奇形怪狀。有的僅一根主幹,像快被拉抻的彈簧,旋轉著伸到天上,有的分兩枝,麻花兒一樣相互纏著往上躥,有的高出地麵五六尺之後才分杈,像野馬各奔一個方向,或在高處又蟒蛇般盤卷在一起。
扭鬆——哦,它就是青鬆啊!是的,它虯勁、蒼翠,濃蔭如蓋,而樹腳下總是鋪了一層又一層金黃的鬆毛,又厚又軟又滑又幹爽,坐或躺上一整天,肚子也不會陰疼。
鬆樹林中雜生著一些青岡樹。勢單力薄吧,它分杈不多,枝葉遠不及華鬆、扭鬆那樣蓊鬱。可是,麵對鬆濤喧嘩鬆蔭遮蔽,這夾縫中生存的青岡卻大都頎直而挺拔,三五丈甚或七八丈高,而且照樣粗壯。
青岡長得慢,默默地長,所以木質結實,有金屬似的質地。在這山上,不時瞧得見被雷霆和風暴摧折的鬆樹,那斷口處絲絲縷縷,像灶房裏刷鍋的竹絲刷把,卻斷然見不到趴下或折斷的青岡。還有,它木質硬、脆,卻水分充盈,斫伐時聲音是低沉的“蒼、蒼”,約略有著金屬濺出的樂韻。而砍伐那些扭鬆時則是“當當當”的躁響。
青岡的葉子呈長條形,邊緣有鋸齒,不會咬手,口幹喉熱,可以摘一片來當瓢,湊攏在那剛剛伐倒的木頭斷口處,接那一滴滴沁出的清冽的樹液——它晶瑩閃亮,味道澀澀的,但澀得純正,不腥,別有滋味。
青岡皮粗糙、凸凹、醜陋,厚至一兩寸,扔在地上,像是掏蜜人扔掉的蜂窩,或是被山雨打爛的幹牛屎。這樹皮好剝,可以長塊完整地剝下,拿來當引水槽。
剝去樹皮,青岡祼出硬邦邦、玉白色的肌肉,粲然生光又滑溜無比:在平地上可以不費力拖著走,下坡,它自己會變成一根火箭,跟滾石和山風一樣快。
隻是,青岡不屬棟梁之材——似乎不是。它和炒米、水冬瓜、橄欖樹一樣均屬雜木,至多隻拿來做犁、耙這類農具,或者搭架蓋棚。建屋築舍不用它,或忘了還可以用它。於是,它可以不受限製地砍伐,跟那本來就成不了材的扭鬆,都是灶膛的“主食”。它比鬆木耐燒,火苗旺,泛藍,焌的炭也遠比鬆木炭好。
青岡木頭朽了腐掉,樹皮上會長出黑黝黝的木耳。
還有,青岡樹下菌子多。
不過,並非所有的青岡都頎直、挺拔。在曠地閑坡,也見得到青岡樹。無遮無擋無拘無束,它卻反而長不好——不高,也不直,東歪西叉,不好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