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城派雖在四川,但燕橫在師門也有幾次聽聞師叔和師兄提及這位飛虹先生。據說師父何自聖年輕時出遊修行,曾經跟飛虹先生結識,互相論劍問道,何自聖回青城後對其武功甚是推許。燕橫想到有機會親眼見到這位名宿,又是師父的故交,一時也感興奮。
在場卻也有一人對這消息不太高興,就是八卦門的尹英川:現在這英雄聚會,以他的身份、地位和名聲最是崇高;假如飛虹先生親至,馬上就把他給比下去了,而八卦門的風頭也很可能被崆峒派搶去……
眾人為這消息交談了好一輪之後,戴魁麵容嚴肅,看著燕橫說:“青城派遭逢大變,我等武林正道中人同感惋惜。燕少俠能免卻武當派的加害,又得到何掌門托以門派至寶‘雌雄龍虎劍’,必然有過人藝業!”
燕橫不知要如何回答。荊裂吩咐過,不要把他救了自己及格殺錫昭屏之事告知這些人,燕橫亦不願再複述青城山上的屠殺經過,隻是垂頭支吾以對。
“聽說何自聖掌門,被武當葉辰淵的劍擊敗了。”董三橋冷淡地說,“真可惜啊。”口裏說可惜,卻有些揶揄的含意。
燕橫怒目注視董三橋,幾乎衝口而出:我師父要不是眼睛生病,絕不會敗!
但是他沒有忘記青城派的一大戒條:比武勝負後,不懷舊恨,不托借口。
他回想一件往事:去年青城派的“夏校”比試,他本來肩頭有舊患複發,想過放棄;師兄張鵬卻斥責他:“小六,以後你是寧願告訴別人:今年夏天你盡了全力而落敗,還是受了傷而退出?”於是燕橫負傷出場,結果三場全勝。若非這次“夏校”,燕橫幾個月後不可能就成為“道傳弟子”。
他又想起那一天,師父何自聖在“玄門舍”教習場出戰時那信心全滿的表情,根本從沒有把眼疾放在心上—一個武者踏進了戰場,就等於確認自己已經在最佳的作戰狀態。
—師父泉下有知,絕不想我用他的眼睛作戰敗的借口。
於是燕橫吞下了怒氣,沒有對董三橋回應半句。
“要是實力相近,比鬥時的狀況千變萬化,勝負難以逆料。”韓天豹斷然說,“何掌門是我敬佩的劍豪。他力戰而亡,想必已無遺憾。”說著就站起來,把一杯酒奠在地板上。
燕橫聽得很是激動,向韓天豹回了個禮。席上其他人也都一一起立向何自聖奠酒,連那對人不理睬的圓性,都暫時放下了飯碗筷子,拿起前麵的茶杯,以茶代酒奠了。
燕橫自從失去青城派,雖有荊裂相伴,還是覺得伶仃無依。現在竟有這麼一大群名門正派的前輩好手支持,心中大是安慰。
—這場戰鬥裏,我一點兒也不孤獨。
尹英川這時說:“從華山傳下來的消息,那武當掌門姚蓮舟已經公開明言:‘拳出少林,劍歸華山’,他要改一改……”他瞧一瞧圓性和尚,又說,“他接著也要上少林去。武當派的野心,絕不簡單。”
眾皆動容。“天下武宗”少林寺,地位實力皆超然,雄視天下武林已近千年,從來無人能撼動分毫。“九大門派”雖並無正式的排名次序,但世人都同意,少林派是毫無爭議的九派之首。如今這姚蓮舟說要挑戰少林,其心何等狂妄?
“葉辰淵在我們的‘歸元堂’裏也說過……”燕橫因為那回憶,眼睛裏再次燃起怒火,“……他們武當派的目標,是要證明自己,‘天下無敵’。”
此語一出,席上的人臉色鐵青。鄰桌其他人也都聽到了,有的憤怒莫名,有的愕然失措。
李文瓊又問:“聽聞與貴派同省的峨嵋派,已經打開山門向葉辰淵臣服,未知是否屬實?”
燕橫沉痛地點點頭。
“各位!”顏清桐站了起來,環視席上眾豪傑,“現在很清楚了,這已經不是青城或華山一門一派的事情,而是幹係到天下所有的武林門派!說白一點兒,武當派就是要稱霸武林!趁著各路英雄聚首關中的機會,我們各門派務必聯合起來,對抗武當派的野心!”
所謂“稱霸武林”,從前都是在江湖傳說或武林軼事裏聽得多,大都不過是些邪派勢力口中隨便說說的狂言而已;在座豪傑,從來想也沒想過,世上會有瘋子真的去實行“稱霸武林”這四個字。但事實擺在麵前,無論有多麼瘋狂,武當派的行動,確實威脅著天下的各門各派。
本來二樓整層都靜默了下來。這時卻又傳來“叮咚”的聲音,原來那圓性和尚又在吃飯。鄰桌的虎玲蘭忍不住笑出聲來。顏清桐微慍地回頭瞧瞧她,但見是個嬌俏的女子,又是燕橫的朋友,也不便發作。
他拍一拍身旁燕橫的肩膀,又繼續說:“現在可好了!有了青城派尚存的‘道傳弟子’加盟,我們就更名正言順了!打著為青城派同道報仇的旗幟,我們不必對那姚蓮舟和武當派客氣!”
席上許多人都叫好。燕橫聽在耳裏卻感到有些不妥。—他們如此看重我,難道隻是為了借青城派的仇怨,好讓自己師出有名嗎?……
荊裂聽見,則在冷笑。
“顏前輩……”燕橫試探地問,“你們……是作何打算呢?……”
“燕少俠,何以如此見外?”顏清桐又抱一抱他肩頭,那過度的熱情令燕橫有些難受,“不是‘你們’,是‘我們’啊!”
他收起笑容,正色又說:“我已廣布了人脈眼線在各處留意,估算那姚蓮舟還沒有離開關中……一找到他……”他突然閉口不語,回頭再瞧瞧荊裂和虎玲蘭,悄聲問,“燕少俠,他們……你的朋友……”
燕橫聽出來,對方正懷疑一直幫助他的荊大哥,令他甚是不快,便故意向四麵眾人拱手大聲說:“荊大哥跟我一樣,與武當派有不共戴天的仇恨。這幾個月來我都得他照顧,否則斷不能到得這關中來。”他凝視荊裂又說:“我對他絕對信任。”
兩人相視微笑,同時拿起一杯酒,幹了。
這是圓性和尚第二次停下吃飯。他似乎也忍不住瞧一瞧荊裂。荊裂輕輕報以一個點頭。圓性卻木無表情,又挾了塊肉塞進嘴巴裏。
“我……不是有意冒犯……”顏清桐幹咳一聲,“不過想搞個明白……如此就最好了。至於姚蓮舟的事……”
這時尹英川打斷他:“顏當家,請問我們這次結盟,是由你主持,指揮各人嗎?”
顏清桐愕然。他本仗著自己是東道主,又大灑金錢招呼眾豪傑,趁這次英雄會大大提升自己在江湖上的地位聲望,不想卻惹來了尹英川的不滿。
“當然不敢!”顏清桐急忙揮手說,“顏某隻是比較熟知關中,才鬥膽多發言……這兒論資曆名聲,哪兒排得到顏某?尤其有尹前輩這等分量的武林名宿在!”
尹英川也隻是想拿點兒麵子,聽見此話甚是滿意,不為難顏清桐,隻是以半似下命令的語氣說:“你繼續說下去吧。”
“好的……”顏清桐吞一吞喉結,“那姚蓮舟單劍就挑翻華山派,其武功修為如何不凡,可想而知。但不管他多厲害,也隻是一個人……”他揚手,指一指各桌子,又指一指樓下更多的來客,“隻要我們各路英雄,同心協力,那姚蓮舟雖有三頭六臂,也得屈服。”
這時圓性突然站了起來,所有人都瞧著他。他卻不正眼看任何一個人,隻是把筷子夾在拿碗的左手指間,空出來的右手拿起六角齊眉棍和身旁的布袋,離開席桌。
他左右看看,漫不經意地就坐到荊裂那一桌的空位上,又繼續在吃飯。
顏清桐臉色漲紅。這圓性和尚雖未表示什麼,但這舉動,似乎是不屑跟他同坐一桌的意思。
“別理會他。”尹英川冷冷地說。
顏清桐點點頭,正要再說下去時,燕橫打斷他:“顏前輩……你的意思是……對著姚蓮舟一個,我們這兒所有人……要一擁而上?”
“這事情,我跟韓兄、顏當家等幾個,早幾天已經商量過了。”尹英川麵不改色地說,“這武當派的瘋狂野心,不自今天開始。以我所知,乃是當年掌門公孫清消滅物移邪教,得了一批邪教的練功法門典籍,反被這些邪功改變了心性所致。如今的武當派,顯然已墮入魔道。我們正道中人,沒必要跟他們講武林道義。”
另一邊戴魁也說:“燕少俠,武當葉辰淵勝了你們青城派,本應就此住手,卻大開殺戒,難道他們又講究道義嗎?”
青城派眾師尊和師兄弟被武當殺害,對於武當掌門這個元凶,燕橫自然恨之入骨。每次想起武當門人上青城山挑戰時所說的那些目空一切的狂言,他就會加緊練劍,恨不得早一天變強,然後親手用這對“雌雄龍虎劍”向武當派證明:青城派還在!
可是聽到顏清桐和尹英川所說的策略,燕橫又感到不妥:正如錫昭屏當天在青城山上說過,武當戰勝青城派,憑的確是過人的武學,不是單打獨鬥就是以少勝多;這次姚蓮舟單人匹馬挑戰華山派就更加誇張。
—假如現在對付姚蓮舟,靠的是人多勢眾,似乎不夠光明正大……
燕橫自知輩分不高,這想法自不敢在席上提出,隻是沉默著。各人看他不再說話,相信他已經被說服了。
“我們並不是要誅殺姚蓮舟。”顏清桐說,“否則這段仇恨,沒完沒了。我們要把這位武當掌門生擒,迫使武當派與眾門派簽個城下之盟,答應永遠互不侵犯。”
—武當派現在雖然靠強大的武力橫行武林,畢竟也不可能完全無視門派的言諾和信譽,一旦簽了和約,亦斷不能隨便撕毀;而且這一役展開後,等於“反武當同盟”正式結成,當中更包括了少林派,武當派即使過一陣子又想再發難,也非易事。
荊裂在別桌聽到了這脅逼武當派的策略,又是一次搖頭冷笑。
顏清桐拍拍燕橫的肩頭又說:“到了武林天下太平之後,在座各派盟友,必定全力襄助燕少俠,複興青城劍派!”
燕橫意外地瞪著眼睛,瞧向眾人。尹英川、韓天豹等,一個個朝他點頭。
“複興青城劍派”幾個字,聽在燕橫耳朵裏,有如雷鳴,教他心跳加速。
燕橫細想:這三大門派,假如再加上即將到來的崆峒派,天下各省弟子門人隻怕過千;武林“九大門派”,這四派就占了一半,威信更不用說;看這顏清桐的排場,財力物力更是不缺。在這麼多優厚條件的幫助下,重建青城派,確是一點兒也不遙遠!
至於他們的圍攻策略,燕橫又思量:武當派不是也曾經為了報仇,派出多名刺客襲擊荊裂嗎?我們現在圍捕姚蓮舟,也不能說比武當卑鄙啊……何況根本就不是要殺死他……
燕橫左思右想,感到一陣迷惘,瞧向荊裂那邊,想看看他對此事有何反應。荊裂卻沒有看過來,似乎已經對這主家桌說的話再沒有興趣,隻是瞧著桌子對麵那個和尚吃飯。
“你很會吃嘛。”荊裂自己也夾起放在桌子中央的一塊牛肉夾饃,送進嘴裏,一邊說道。
“還可以吧。”圓性沒抬起眼睛,嘴巴吞了口飯才回答。“沒聽說少林寺的和尚也吃肉。”荊裂又吃了塊肉餅。“一般是要戒的。”圓性咬著羊肉說,“可是吃了肉,打起拳來比較有力氣呀。”
荊裂和虎玲蘭相視一笑,覺得這和尚有趣極了。
圓性終於把整碗飯都吃光,呼了一口氣,把空碗和筷子放了下來。
“沒辦法。我練武比修禪要用心。”他接著又說,“權衡之下,我隻好吃肉了。反正它們都給宰掉了嘛。我吃之前念個經超度它們好了。阿彌陀佛。”
同桌那幾個武林人士皺著眉,想不到少林寺的武僧竟這般胡言亂語。荊裂卻大笑起來,連鄰桌的人都在注意了。
“那麼你喝酒嗎?”荊裂拿起酒杯。
圓性搖搖頭:“假如對武功有幫助的話,我會喝的。”荊裂微笑:“這倒沒有。”仰頭把酒喝光。
那主家桌上正在商議著大事,但荊裂卻高聲談笑,旁若無人,惹來坐在另一桌的幾個心意門弟子很不滿。
他們來自心意門河南支係,身份不夠高,因此沒能坐上那主家桌,本就心情不好;見到荊裂和虎玲蘭這等來路不明的家夥,竟跟自己在二樓平起平坐,更是心中有氣,早就想發作。
“我們顏師兄在說話,你們剛才卻一直在笑。”其中一人鐵青著臉隔遠說,“我勸你們少說話,多喝酒吧。”
說完,他身旁兩個同門,一拿酒壺,一拿酒杯,就向荊裂那邊擲過去。
荊裂不為所動。
那酒壺和酒杯平平飛出,去勢似甚為有勁,但卻安然落在桌麵上,正好就在荊裂跟前,酒壺未翻倒,杯中酒也沒濺出,當中實有甚是巧妙的勁力。
“這二樓的酒,不是人人有機會喝。多謝你那位青城派的朋友吧。”那心意門人又冷冷地說。
其他各桌同門看見這一手,心中暗暗叫好。
荊裂和虎玲蘭看見了,卻又是大笑起來。這次連坐在對麵的圓性都捂著嘴巴笑了。
“你們又在笑什麼?”那心意門人暴怒說。
“沒什麼。”荊裂拿起酒喝掉了,把酒杯向那三人揚一揚,“這手功夫,你們練了不少日子吧?”
他拿起酒壺,勘了滿滿一杯,然後向那心意門人舉了一舉,“我也請你喝一杯。”說完也把酒杯拋向那桌。
那三個心意門人,正想看看荊裂有沒有這等功夫,怎知那酒杯來勢甚勁,摔在桌麵上,杯中酒濺濕了三人衣衫,他們狼狽地從椅子上站起來。
“你幹什麼?”
荊裂故意作個意外的表情,笑著說:“啊!對不起!我平時忙著練真正的武功,這種擲酒杯的技藝,可沒怎麼練習過。”
荊裂話中嘲諷之意很是明顯。三個心意門人,已經抄起身邊的刀劍。但顏清桐這時走了出來,站到兩桌之間。
“這位兄台,莫非是來搗亂的?”荊裂站起來,歎了一口氣。
“我聽你們說了這麼久,可是到頭來,沒聽說是誰召集這麼一大夥人的。”
“我們都是……”
“我知道。”荊裂打斷顏清桐,“大家都是聽到武當掌門來了關中的消息,因此從四麵八方趕來的吧?但是有誰問過:這消息是什麼人傳出來的?”
他環視客棧眾人,又說:“有沒有想過,消息本來就是武當派自己傳出來的?就是要引我們一起聚在關中?又或者是其他人,另有目的?”
顏清桐為之語塞。
“即使姚蓮舟上華山時確實孤身一人,你們又能確定,到了現在他的武當門人還沒有來援助嗎?假如姚蓮舟加上十個八個精挑的武當弟子,你們還有把握生擒他嗎?還有這樣合作的決心嗎?”荊裂繼續數落在場的各派中人,“你們這些人當中,有誰真真正正跟武當門人交過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