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麟門客棧(1 / 3)

那三層樓高的“麟門客棧”,座落在全西安最繁華的南門大街中央。金字的招牌迎街高高而掛,朱漆大門兩旁是長列的紅燈籠,那門柱和屋頂飛簷皆有麒麟雕飾,果是氣派不凡,無怪為西安府裏第一大名店。荊裂等人走到數十步開外時,遠遠已見有一大堆人湊在客棧門前。稍近些看,一個個衣服打扮都是武人,許多都帶著布包的隨身兵器,有的在交頭接耳,有的則不斷伸頭進客棧門內張望。

牽著馬兒的鏢師解釋:“都是些聞風而來湊興的武林人士。客棧雖大,也容不下所有來客,這些比較沒那麼有名的客人嘛,就隻好……”他笑而不語,隻是把手上的馬韁交給候在客棧前的小廝,著其帶馬到後麵喂飽草料。

鏢師雖不明說,但意思也很明顯了:今天,不是每一個人都夠資格進“麟門客棧”。

荊裂和虎玲蘭也各把馬兒交給客棧的人。原本掛在馬鞍的兵器當然都已帶在身上。

兩個鏢師排開門前的人群,領著戴魁師兄弟及荊裂等三人進門。兩邊的人都好奇地打量著荊裂、燕橫和虎玲蘭,那眼神好像在說:他都進得去,怎麼我進不去?

進了“麟門客棧”下層的飯館,果然滿廳或坐或站地塞滿了人,一看就知是江湖武者的,至少也有六七十人。有許多人進到客棧內,就把兵器的布包解去,大剌剌地炫耀著各式各樣的兵刃。店小二在桌子之間忙得團團轉,還要格外小心,不可把這些俠士的兵器碰跌。

一有人進來,便吸引了各桌一雙雙眼睛的注視。如狼的眼神,打量著他們的步姿和身上兵器,似乎已經在暗地裏估量他們的實力。

這種眼神和反應,對於武者猶如本能。荊裂、虎玲蘭和燕橫也是一樣,以這種略帶戒備的眼神,掃視客棧裏的眾人。

荊裂和虎玲蘭尤其引人注目。虎玲蘭雖然換穿了中原的服裝,但發飾和鞋子還是東瀛的,加上那高大的身材和不似中土婦人的舉止動靜,讓人一眼就看出這是位異族女子。那美麗的容貌,當然也是吸引這些血氣漢子的重要原因。

至於荊裂的衣飾外觀為何惹人注意,就更不用說了。

至於戴魁和李文瓊,已有人認出他們是心意門的高手,急忙朝他們拱拳敘禮。兩人也回敬了。

鏢師帶著五人,上了旁邊的階梯,登上飯館二樓。

樓下那些人皆側目—他們都沒有上二樓的資格。兩位心意門的人還好說,但那三個跟在後麵的奇怪家夥,則讓他們滿腹疑惑。

那二樓占了半個飯館的上方,有一麵是欄杆,可以俯視樓下大廳。由於隻得半層,故此隻擺了五六張桌子。

一名高大壯碩得像熊羆的壯年男人,已經在階梯前迎了過來,熱情地挽著戴魁和李文瓊的手掌。

“戴師弟!李師弟!要你們遠從祁縣來,辛苦了!”此人正是“鎮西鏢行”的行主(又稱“大當家”),心意門傳人顏清桐。戴、李二人與他兩年多未見,也是笑著搭手抱臂。

顏清桐得兩位師弟從山西到來,喜上眉梢,不隻因為故人重逢,也因為慶幸在這場武林聚會裏,多了兩個有實力的心意同門坐鎮。顏清桐雖然輩分上是師兄,但其實論武功造詣,比這兩位仍然留在山西心意門總館的師弟為低:十多年前,顏清桐就知道自己由於資質所限,武功難再追求更高境地,才拜別師門,回到老家開這走鏢生意的—真正求道的武者,才不會看得上這種受人錢財的賣命工作。

顏清桐掛著心意門正宗傳人的身份,更曾是山西總館的“內弟子”,幹這鏢行的生意,可說無往不利:心意門位列當今武林“九大門派”,硬功夫自然不用說;那響當當的武名,綠林中的好漢無不畏懼,鏢車路過怎會不給足麵子?何況心意門武藝廣傳鄰近數省,支派門人甚眾,其中當官或參軍的也有不少,顏清桐憑借這同門的人脈關係,又增加了官府的後台。如此條件下,他“鎮西鏢行”的生意越做越大,隻要看看他包下的這“麟門客棧”的排場,已見一二。

“師弟,那華山派的事情……”顏清桐原本聲如洪鍾,但一說及此,聲線低了下來。

“我們在路上已聽聞了。”戴魁說,“可知姚蓮舟的行蹤?”

“還未知道。也許仍在關中。”顏清桐解釋,“我在各關口都有人,這麼顯眼的家夥若是出關,他們必然發現,並且火速通報給我……這兒眾多武林同道也都在等著消息,亦順道來個難得的英雄聚會,哈哈……”他笑著,視線落在荊裂等三人身上。

“啊,抱歉!隻顧敘舊,就忘了介紹……”戴魁欠身說,“這幾位,是我在進城路上遇上的武林朋友。可真是緣分呀,師兄,你道這位少俠是何師承?”他說著把燕橫拉上前來,“是鼎鼎大名的四川青城劍派‘道傳弟子’燕少俠!”

此語一出,顏清桐先是愕然,接著那笑臉比之前更要燦爛。

同時,二樓那幾桌客人,原本都在低頭交談,一聽這“青城派”,馬上靜了下來,全都瞧向站在樓階前的燕橫。頓受眾人注目,又不肯定他們正在想些什麼,燕橫感到不知所措。

“在下……”燕橫向四邊拱拱拳,“青城派,燕橫。”

“太賞麵了!”顏清桐樂得嗬嗬大笑,拉著燕橫去往最大那一桌宴席。

“連青城派的劍士,也光臨西安府來,這兒在座的各路英雄都必定高興!”

他說著卻又回頭,看一看同來的荊裂和虎玲蘭。他生怕看走了眼,急忙又問戴魁,“這兩位是……”

戴魁想一想才記起來:“是南海派的荊俠士,和‘影派’的‘虎’女俠。”

眾人一聽,是名不經傳的門派,馬上就對兩人失去興趣,繼續注視著燕橫。燕橫把身上的三柄劍都解下,被顏清桐拉著坐到他身旁。戴魁和李文瓊也都坐了。

他們顯然沒有意思招呼荊裂和虎玲蘭同坐這桌宴席。已經坐下的燕橫,焦急地看著荊裂。荊裂卻隻聳了聳肩,向燕橫揮揮手,示意“不打緊”,然後就跟虎玲蘭坐在另一張桌子前。坐在那桌的隻有三個漢子,都在打量著他倆。還有荊裂手上那根比他還高的大船槳。

荊裂沒理會那三人,自顧自就拿起酒壺,為自己和虎玲蘭倒了一杯。他一飲而盡,又拿起個包子塞進嘴巴,然後輕碰虎玲蘭的手肘。

“看,有個有趣的家夥。”他吞下包子,用日語說。

虎玲蘭循荊裂的目光看過去,果然發現,在那主人家的席上,坐了一個和尚,在眾賓客之間格外顯眼。

那和尚看來年紀頗輕,隻有二十餘歲,跟荊裂和虎玲蘭相若。身上一襲袈裟,已因旅途風霜而略帶髒破,那顆光頭也有一段時日沒有刮過,長著短短一片又粗又硬的亂發,下巴和唇上亦是胡須叢生,兩道眉毛既粗長,尾端又紊亂,顯然是個天生毛發旺盛之人。一雙眼睛又大又明亮,耳圓麵闊,五官麵目氣勢逼人,令人聯想起佛寺裏的怒目金剛。

有趣的是,席上其他人都在喝酒說話,獨這和尚,隻是拿著一大海碗的飯,用筷子猛地在撥。那白飯上麵,半邊堆著菜,還有大大一塊烤羊肉,看來這和尚不戒葷。

他努力吃飯時,兵器卻不離身,一根六角形的齊眉棍仍擱在右肩和胸口之間,右腳提起平放在椅子上,如佛像的趺跏坐法,把那長棍挾在膝彎裏。

那齊眉棍兩端十寸皆包鑲著鐵片,上麵排著銅鑄的圓釘。另外他椅子旁還放著一個大布袋,不知內裏裝著什麼東西,但外表看似甚為沉重。

說時遲那時快,和尚已經挾著那塊羊腿肉,一口就啖了半塊,猛地在咀嚼。嘴巴移動時,有粒飯從嘴角掉到衣服上,他迅速用筷子把那粒飯夾起,再送回口裏,動作熟練自然。

“果然很有趣。”虎玲蘭偷笑,忍不住也用日語響應。燕橫在席上一坐定,顏清桐就搶先替他斟了滿滿一杯酒,自己也倒一杯,先飲為敬幹了。燕橫從來不喝酒,但在這情況下,隻好硬著頭皮喝了,隻覺入口辛辣,強忍著才沒有噴出來。

顏清桐正要介紹席上的賓客,對麵一人忽然冷冷地說:“青城派弟子,真的嗎?”

那人身材高瘦,精悍的臉上長著個長長的鷹勾鼻,眼目細小,拿著酒杯的手,指節上滿布厚繭,一看就知道是拳法的好手。

“別亂說。”男人身旁的一個老者輕斥。這老者長著一把半白胡子,額頭和右邊臉都布著小創疤,顯出是位實戰經驗不淺的前輩。老者雙手戴著皮革護腕,幾乎長及手肘,看來跟那鷹鼻男人一樣,也是個拳士。

戴魁聽了愕然。想起來他確是還沒有證實過燕橫的身份。

顏清桐陪笑著,向燕橫介紹那說話的男人:“這位是來自直隸河間府滄州的秘宗門傳人,董三橋兄。旁邊這位老拳師,就是董兄的師叔韓天豹。”

這董三橋是同屬“九大門派”秘宗門裏新一代的傑出拳士,原名董超,藝成後因手法迅疾而揚名,人們形容他與人近身搏鬥,快得就如有三條橋手一樣,自此自號董三橋。

“我可不是有意冒犯這位小兄弟。”董三橋又冷冷地說,“不過這次各門派好漢齊集西安,來會那個武當掌門,可不是鬧著玩的。大家全是武林上有名氣的人物,萬一被一些冒充的閑雜人混了進來,那豈不是成了笑話?”他瞧瞧鄰桌的荊裂和虎玲蘭,“我隻是奇怪,青城派的劍俠,怎麼跟些古怪的男女混在一起,所以有此一問,並不是懷疑小兄弟。”

聽到董三橋言語間低貶荊大哥他們—其他人瞧向荊裂二人的眼神,也是一般地不屑—燕橫心頭有氣。但他自忖輩分不高,不可在這兒發泄,也就沒反駁。

他拿起手上一個長布包,一拉繩索解開活結,那布包褪下少許,露出了一個造形古典的劍柄和蓮花形狀的圓護手。

“本門信物,‘龍棘劍’。”一說完,也就把布包拉回去。眾人隻看了一眼,未及看真。就算看真了,這裏的人都未見過“雌雄龍虎劍”,也是無從判斷。可是他們見這劍柄,絕對不似凡器,心裏已經相信了幾分。

“果真是青城派寶物。”那秘宗門的老拳師韓天豹馬上拱拳說。他其實也沒見過青城寶劍,哪裏分得出來?隻是弟子無禮在先,他便搶先說話打個圓場,“就算不看劍,隻看氣度修養,就肯定燕少俠是名門之後。何況天下間,有誰鬥膽冒認‘巴蜀無雙’的青城劍士?”他瞧著燕橫的眼神甚是誠摯,加上又對青城派如此推許,燕橫很是感激,馬上拱手回禮。

隻見那宴桌之上,早擺開了十幾碟菜肴和小吃,羊肉泡饃、臘汁肉、灌湯包子、涼皮等,都是關中一帶有名的吃食。燕橫早就餓了,但在這種情景下,又不敢起筷。

顏清桐又再介紹席上的人。有兩個也是秘宗門的,但分別來自山西和河南的支係。他們另外又帶來了十幾個門人,正坐在鄰桌。

“這位……”顏清桐朝向宴桌另一邊,“則是南直隸徽州府,八卦門總館來的尹英川前輩。”

燕橫又向那邊行禮。隻見那尹英川個子不高,尤其頭臉的比例格外細小,長相有如瘦皮猴,但肩膊特別發達,背項微微隆起。看樣子五十來歲年紀,麵貌甚醜,奇怪的是兩道眉毛,隻有左邊一道變白了,左右眉一黑一白,短小而粗濃,半掩著一雙精光四射的眼睛。他身後有個年輕弟子替他拿著兵刃:一柄超巨形的八卦單刀,連柄五尺全長,怕得有七八斤重,刀身大得比虎玲蘭的野太刀還要誇張。那弟子也無法長時間把刀抱在手,隻把刀鞘尾豎到地上,用雙手扶著。

尹英川是當今八卦門掌門人尹英峰的親弟,徽州八卦門總本館的名宿,名噪江皖一帶,尤以使這八卦巨刀見稱,外號“水中斬月”—旁人常無法想象,他這麼一個瘦猴,怎使得動這樣的刀?

尹英川這次從總館帶來及從各地分支召集來的八卦門人,共計三十二名,在諸門派裏最多。八卦門錦衣衛士杜焱風,在禦前被武當派拳士擊敗這一消息,早已從京城傳往四麵八方,八卦門急欲挽回本派名聲,故這次最是積極。

顏清桐接著又向燕橫介紹坐在鄰桌的一些心意門的同門,都是來自河南省的支係分館。

荊裂在旁邊的桌子,一邊吃喝,一邊聽著顏清桐介紹眾門派的客人。荊裂同時仔細地觀察這三大門派的門人有何分別。

果然,一如戴魁和李文瓊,場中的心意門人,一個個顯得姿態穩重,舉手投足皆像蘊藏著三分餘力,不輕易爆發,盡顯了本派的武功路數。

而秘宗門人,如韓天豹和董三橋,則剛好相反,身姿步履輕快,就算坐著也予人隨時起動的感覺,說話時比較急,眼珠子轉動也快。相傳秘宗門最初原名“猊猔”或“猊宗”,屬猴拳一路武學,後來不斷發展,吸收了許多北方武術菁華,講究離身遊鬥,步法迅捷,拳打四麵八方。這些特質都充分顯示在秘宗門人的舉止上。

至於八卦門人,姿態則似介乎前兩者之間。但荊裂特別留意到:幾個八卦門人離桌步行時,足底著地有種奇特的方式,好像每一步都準備隨時轉方向。八卦門步法獨步天下,這幾個人也是練到了骨子裏。

顏清桐介紹完三大門派的好手,又說:“燕少俠,別以為就隻我們‘三門’的人聚在西安呀。”他指一指那和尚,“這一位正是少林寺下山遠來的圓性大師,寺內年輕一輩武僧中的高手,代表少林寺來,與我們各派共商大計,主持武林公道!”

燕橫聽見很是訝異—怎也想不到這個隻顧吃飯的邋遢和尚,就是少林來的武僧。

荊裂也聽到了,卻不顯得意外—能夠坐到這筵席上的和尚,除了少室山來的,還有誰?

那圓性和尚卻對顏清桐的介紹不瞅不睬,還是自顧自地在吃飯,令顏清桐很是尷尬。燕橫看見圓性不理會自己,並沒有覺得不好意思,反而覺得他吃飯的樣子很有趣,強忍著不笑出來。

顏清桐等人最初也都不大相信,這麼一個不修邊幅的年輕僧人,會是少林寺來的代表,還道他是不知打哪兒來騙飯吃的野和尚;但圓性身上帶著的度牒卻不假,明明白白寫著是“少室山少林寺傳度寶牒”,又看他身高體壯,步履間確有武者之姿。

更重要的是,他吃飯時一掠起僧袍的衣袖,就看見左右兩條肌肉結實的前臂,內側處各有一個清清楚楚的烙印:

左為青龍,右為白虎。

—曾經通過少林寺最嚴酷的試煉“木人巷”的證據。此刻這圓性和尚卻還是隻吃飯不說話,顏清桐隻好不理會他,清一清喉嚨又說:“我還收到個天大的好消息:甘肅崆峒派也將派劍士下山來相助!我雖未確定,但是消息說,連崆峒派當今掌門人飛虹先生也會親臨!”

這消息一公布,在座眾人,除了圓性之外,皆深吸了一口氣。有的人更興奮得拍起手掌來。

崆峒派雖處關西偏遠之地,但其“八大絕”武學名震天下,開山立派的曆史可也不短。如果崆峒掌門飛虹先生真的親自駕臨,這次關中英雄聚會的分量更大大加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