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入關(1 / 3)

燕橫已經是第三次從馬背上摔下來。

憑著武者過人的反應,他的身體在著地前一瞬間,像貓兒般翻成麵朝地上,以雙足先著地,卸去了大部分的力量,這才往旁邊翻滾出去。燕橫生怕被馬蹄踏中,還順勢滾開了幾尺才停定。但他實在反應過敏,那棕色的駿馬早就奔開十幾步,然後慢慢停了下來。

馬兒停步後,還回過身來,瞧向墮下的騎者,可見這馬性情溫馴,並非它把燕橫顛下來。

事實是,燕橫平生沒有騎上過馬背—青城派有戒條,除了藝成滿師下山者,不得乘騎車馬。

其實青城弟子滿師而離開青城山的,曆來寥寥可數。不過為防備緊急需要,青城派年資較長的“道傳弟子”,都會學習騎術。燕橫真正當上青城“道傳弟子”隻不過一天而已,當然半點騎術都沒有學過;被何自聖帶上青城山之前,他不過是個貧農家的小孩,騎馬更是比做夢還遙遠的事情。

荊裂和虎玲蘭一起撥轉馬首踱回來,看看燕橫有沒有受傷。

燕橫沮喪地起立,一邊拍拍衣服上的黃土。

荊裂歎氣搖搖頭:“你再這樣子下去,我們一個月也到不了關中。”

他們三人離了四川已有七天。“岷江幫”的船員,果然是航行的好手,貨船自出了巫峽,沿大江東入湖廣荊州,從荊州府轉駛進支流漢水,往西北溯河而上,經襄陽府到達老河口,航速甚快,竟花了不足十日。

在老河口下船,他們三人便開始走陸路,打算從武關過秦嶺進入陝西。三人還沒有下船,“岷江幫”的人早就在老河口的碼頭上,備齊了馬匹和遠行所需的各種物品,還有通過各地關卡的許可文引,十分周到。

他們連續航行了許多天,中途沒有停歇過,燕橫在甲板上早就感到腳下虛浮,一踏上碼頭的土地,他馬上鬆了一口氣,有一種很踏實的安全感。可是接著又看見一匹通體毛色深棕、身軀高駿的馬兒就在麵前,燕橫不禁緊張得胃囊都縮了起來。

在碼頭時,燕橫看著荊裂瀟灑地跨上馬背的姿態,很是羨慕;但更令他意外的是虎玲蘭的騎術,似乎比荊裂還要嫻熟。

虎玲蘭已經很久沒有騎馬了,坐上馬鞍後很是喜悅,俯下身來抱著馬頸,手掌來回撫摸著鬃毛。

她八歲時就瞞著父親薩摩守,跟著島津家的幾個兄長,第一次坐上了馬背,比她開始修練劍術還要早。父親後來得悉,要再阻止也來不及了。那時候他就知道,這個繼承了島津家高大身材的庶出女兒,不會長成一個普普通通的千金小姐,索性就讓她自由學習各種弓馬刀劍的武藝。

見到虎玲蘭的騎姿,燕橫更不好意思說自己不能騎馬了,隻好硬著頭皮嚐試。

—女孩子都會的事情,我也學得會吧?……

結果每次一坐上那陌生動物的背,就緊張地覺得整個人都失控了。雖然已經牢記了荊大哥教他的基本騎功,但他越是要死命坐穩,就越是感到快要跌下來。最後也真就跌了下來。

這時虎玲蘭替他把馬兒牽了回來。她把野太刀掛在馬鞍旁邊,背上卻掛了一把長長的角弓和箭囊。這是在老河口整備行裝時,她特意叫“岷江幫”的人找來的。

—“你有了遠投的兵器。”虎玲蘭當時微笑,指一指荊裂帶著的鴛鴦鉞鏢刀,“我也要弄一套啊。否則會輸給你。”

燕橫在生自己的氣,從虎玲蘭手上接過韁繩。

“沒辦法了。”荊裂摸摸下巴的胡子,“這樣子我們趕不了路。你還是坐我背後吧。”他指一指虎玲蘭又說:“還是,你想坐她背後呀?”

“我可沒所謂。”虎玲蘭清脆地笑著說,令燕橫一陣臉紅。

“再讓我試!”燕橫眼中充滿了決心,手指緊緊捏著馬韁。

—我總不能夠事事都依靠別人的啊。“好吧。”荊裂說完便撥轉馬頭。

燕橫爬上了馬鞍。旁邊的虎玲蘭伸手拉他,幫助他坐定。

“謝謝。”燕橫說著馬上放開虎玲蘭的手掌。跟這位美麗的姐姐手拉手,令他很是尷尬。

“我告訴你。”虎玲蘭在鞍上側身,向燕橫湊過來。燕橫嗅到她頭發間傳來的淡香。“騎馬,不要太緊張。”

“是嗎?”燕橫收斂心神,凝視手上的韁繩。

“讓它跑,不要想著每一刻都控製它。”虎玲蘭撫一撫燕橫坐騎的鬃毛,“放鬆身子,讓它帶著你。隻要給它提示,讓它知道你要走多快,走哪一邊。這是匹好馬,別擔心。”

燕橫好像有些明白了,點點頭。

虎玲蘭策馬開步,但刻意走慢一點,引領著燕橫的馬。

燕橫想起來:荊裂曾經說過,武者對敵,要心如浮舟。他細想,這也許跟騎馬之道是相通的。

他的身體開始放鬆了一些。之前每當馬兒開跑時,他一味本能地跟那顛簸對抗,但越是死命坐穩,越是硬受那搖蕩之力,因此才會給摔下來;如今身體放鬆,吸收了那搖晃顛簸的力量,反而感覺重心更穩定。經虎玲蘭的提點和自己的仔細思考,他漸漸開始掌握騎馬的要訣,心裏很是興奮,卻也不敢大意,仍舊全神貫注。

經過了一段路程,燕橫騎得更順暢了。他畢竟是受過嚴格訓練的武者,整天都跟身體操作的方法打交道,隻要一抓到訣竅,身軀很快就能夠學習和保持正確的姿勢。馬兒也感到騎者開始適應,蹄步也漸漸加快了。燕橫有些害怕,但他知道既然必要趕快去關中,早晚要習慣更快的跑速,強忍著沒有勒韁,集中精神努力在騎。

荊裂和虎玲蘭不時回頭看看燕橫,看見他終於也能夠保持在鞍上,不約而同地微笑。

雖然還未算很熟練,但是燕橫已經漸漸感受到騎馬的痛快了:四蹄帶著自己,飛快越過道路。遠眺那黃色的遠山與廣闊的大地,從前用腳走很遙遠,現在卻好像覺得,往哪兒都一蹴即至。道路變短了,可及的世界變得更廣大了。

這是自由的感覺。

燕橫大腿再夾,又催得馬兒加快。不知不覺間,他很自然地將身子俯前,屁股微微離開馬鞍。坐騎終於真的全速跑起來了。

“荊大哥!你看見嗎?我會騎了!”燕橫興奮地高叫,像個小孩子。

“傻瓜!”荊裂回頭喊,“騎馬別說話!會咬到舌頭!”

燕橫馬上閉嘴,心裏卻在偷笑:荊大哥,你不也剛剛當了傻瓜嗎?……

三騎漸漸奔入了河南省地界,朝著入武關的方向進發。

荊裂等三人既是武者,體力過人,兩天日間都長時間策騎,亦未疲倦,倒是胯下的馬兒倦了。

到了河南西峽口,早有當地“南陽幫”的人等候,預備了馬匹給他們換乘。“岷江幫”勢力雖隻限於四川一省內,但因經營河運,與鄰近省份的幫會都有聯係(因此貨船入了湖廣省,一樣通行無阻)。“南陽幫”與“岷江幫”有生意關係,早就得飛鴿傳書,在西峽口接待荊裂等人。

匆匆吃過飯,換了馬,三人又繼續上路。越往西進,越是走上險奇的山路,不久終於到達了那雄偉的武關城塞。

這武關號稱“秦州四關”之一,自古就是兵家必爭之地,那要塞牆壁之高昂堅厚,又遠勝燕橫先前見過的成都城牆,教他大開眼界。

虎玲蘭也是看得出神。這中土的山城關塞,氣勢遠在她家薩摩國的城池之上。看著那城壁,虎玲蘭一時懷想起家鄉,有點黯然。

荊裂把“岷江幫”為他們預備的通關文引,出示予守關的武官,然後帶著兩人牽馬入關。

“要不是趕路,我們一定想辦法上城樓看看。從那關頂往下瞧,景色必定非常好看。”荊裂微笑,瞧著燕橫又說,“欣賞這等風景,能夠增長氣概,也是修練之一。”

燕橫聽見,心裏不禁想:荊大哥那份不凡的氣概,必也是長年在大海風光中培養出來的吧……

—燕橫懂得騎馬之後,隻感覺對荊裂的仰慕和欣羨更加強烈,很想學他一般,再多去看看這個世界。

三人過了關,也不停留,在陝西省境繼續西進,當天入夜前就到了商州,正式進入關中盆地。

“今夜在這兒休息。”荊裂說著,拿起“岷江幫”給他的地圖,“明天我們就可以到達西安府了。”

“我們不是要上華山嗎?”燕橫問。

“去華山的大道也得經西安。”荊裂收起地圖,“何況過了這麼多天,武當掌門在不在華山也很難說。我們先去西安府,打聽一下消息。”他沉默了一陣子,又補充說:“我猜想不少武林人士,也都已經聚集在西安城內。”

一想到明天可能會碰上其他門派的武者,當中也許有輩分遠比他高的武林前輩,燕橫心裏就緊張起來。

—我可不能丟了青城派的麵子。

他們進了商州縣城,時已近晚。荊裂也不多花時間了,就掏出銀兩來,吩咐守在城門的小卒,帶他們到“這兒最好的客店”。那小卒見了銀子,當然欣然帶路。“岷江幫”給他們的盤川很充足,行事起來自然方便。

在店裏,他們隻喚店小二拿幾樣普通吃食來,準備簡單吃過就去睡。

三人吃飯時,虎玲蘭忽然微笑著說:“我們這幾天,吃飯都快了許多呢。”

“對啊。”燕橫吃著這陝西一帶流行的羊肉泡饃,一邊也笑著說,“要是那家夥在,我們到現在還沒有決定要吃什麼菜呢……”然後就沉默了下來,笑容亦消失了。

從成都到巫山的那段旅途裏,不管是在船上由船員打火做飯,還是下船光顧江邊的市鎮飯館,童靜對每一頓吃些什麼都很挑剔,左挑右選的,還要每頓都不一樣,燕橫每次等她點菜就等得心煩。

—吃飽就行了。吃東西,還要花這麼多心思幹嘛?可是現在她不在了。回想童靜點菜時的活潑動靜,還有吃到好東西時那興奮的表情,又覺得好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