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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秋之後,Peter的病情急劇惡化。他骨瘦如柴,終日不省人事,似乎對劇烈、鑽心的疼痛也都麻木了,唯一能感受到他的生命存在的,隻剩下遊絲般的微弱的呼吸了。

費寧仍然是每天到醫院去一趟,探望Peter。這些日子來,她自己也瘦了將近十磅。對她來說,這種例行的探望已經沒有任何實在的意義,因為處於半植物人狀態中的Peter,既不能跟她交流,也不需要她的照顧。她之所以每天都要來到Peter的床前呆上一會兒,其實也就是為了能看到幾分生命的倔強和希望。

她想,Peter的靈魂在離開這個世界的時候,一定是非常孤獨的。人的靈魂在脆弱的生命上逗留的時候,或許要經曆一段殘破的折磨,然後向未知的方向突圍。

費寧想,跟在死亡麵前掙紮的Peter比起來,自己茫然的前景,總歸是希望的亮光要多一些。選擇生存,總比選擇死亡要幸運的多。

這些日子裏,她除了在忙乎自己研究領域的事情之外,還在準備GRE的考試。上一次在那家川菜館吃晚飯時,程墨雨給與她的建言,對她還是有些啟發的。她想,自己以前可能的確是活得太單純了些,因為在嚴酷的現實麵前,良知很多時候隻能成為脆弱的道德和無情的生存的犧牲品。在美國,隻有獲得生存下去的可能,才能施展自己的目的。而她一向總是將自己的目的,等同於生存本身了。

看到研究室裏的同事們都在忙碌地尋找新的學校和研究機構,看到他們談論起Peter的病情時候的冷漠,就像是在談論一個早已過世的人,費寧覺得十分的寒心。同時她也看清了擺在自己麵前的惡劣的境況。在美國,的確是適合強者生存的地方,但是這個強者的意義,並不是她從前理解的那樣,隻要人格出眾,能力驚人,就能獲得成功。所謂的強者,其實並不排斥在激烈的競爭中采取齷齪的手段,達到自己的目的。而她以前過於拘泥於書本,總是以評判曆史人物和事件的理想主義的眼光,來看待周遭的人和事物,這使她對很多的現狀都產生不滿,而總是過多地憑著自己的理想去處理很多不如意的事,因此結果往往是消極的。

但是,現實畢竟不是理想的曆史。有一次,她在病床前,有意無意地跟Peter提到自己的研究去向時,Peter似乎根本就不在意她的隱含的意思,哪怕是幫她考慮一下她的前途。他隻是不停地在侃侃而談生命的存在與流失,淨化與升華。現實的外殼,好像已經從他的軀體上剝離了。對於生命的留戀和對於死亡的擔憂,使Peter變得更像個多愁善感的哲學家,而不是個負責任的嚴肅的學者。

在他看來,生命的終止,跟現實的淪喪,根本就是一碼事。

費寧於是覺得,死亡給人帶來的最大的恐懼,還不是在於它的不可知的境界,而是在於它對現實的摧殘和扭曲,盡管很多時候它隻是無意的。死亡是對人世各種價值的真正的決絕,因此,它更能體現出人的本質。

麵對死亡,費寧才覺得,什麼叫做好死不如賴活。死亡的境界即使美妙,它畢竟還是不能跟活著的、哪怕是窮困潦倒的境遇相比的。

Peter是在九月底的一個淩晨,靜靜地離開這個他曾經眷戀不已的世界的。在他葬禮的那天,LA縱深的穀地裏,下起了一場難得一見的細雨,墓地四周草色青青,一片寧靜。遠處海那邊的斜陽,顯得曖mei朦朧。

費寧在葬禮上見到了Peter的前妻。那天黃昏,她跟她的女兒站在一起,他們的身後,是一個高大的青年男子,給她們打著黑傘。

費寧站在十幾步外打量著Alex和她的母親。她的母親五十來歲了,身材高挑,化著濃妝,黑黑的眉影使她的眼睛看上去顯得很誇張。她臉上蒼白的皮膚有些鬆弛了,但是費寧看得出來,她年輕時,一定是個相當漂亮的女人。她的神色非常悲傷,沒有任何的造作,是那種令人難忘的刻骨銘心的痛苦。

於是費寧想道,Peter這輩子,是曾經真正的愛過的!一個男人的愛情,會永遠滯留在他所愛的女人的眼睛裏的。因為再怎麼荒誕和狡詐的愛情,最後都會通過女人的眼睛流露出來。

在告別的時候,費寧走過Alex的麵前,她的母親站在她的身後。費寧跟Alex擁抱過了,然後又跟她的母親擁抱了一下。她的母親輕輕地拍了拍她的肩膀,貼在她的耳邊說道:“寧,我聽Peter提起過你。他說你是個讓他怦然心動的女人。剛才我見到你的時候,我再次覺得,Peter的眼光,總是令人詫異地正確。可惜,你來得太晚了,他已經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