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探索並尋找永勝邊屯文化史的再現遺址(1 / 3)

第四章

探索並尋找永勝邊屯文化史的再現遺址

從一座古鎮到另一座村莊的行走,我們尋找到了一個個呈現在21世紀的永勝邊屯文化史的再現遺址,它們是以大地山川為曆史背景,所薈萃的以古老的城堡、城鎮與鄉村、農事、寺廟、戲劇、建築、音樂、語言等傳說的遺址,通過與它們麵對麵的相遇,我們感知到了邊屯文化之於永勝是一部巨著,書中蕩漾著綿延不盡的神秘傳說和辭典。

一、三川壩的邊屯遠景及凡俗時間錄

1

盆地對於我來說是眾多雲南版圖中一個特殊的地理區域。在雲南版圖中,盆地像母親的盆骨般向著四野敞開,我想象中的明王朝——那時候的盆地中或許是由沼澤水域河川所縈繞的,麵對蜂擁而來的移民,群山聳立之下的盆地,成為邊屯者們最理想的居住地。我對雲南盆地有一種無法言說的情感,因為我出生之時就降臨在作為盆地的永勝縣境內,盡管我的祖籍是雲南石屏縣,然而永勝確確實實是我的出生地和成長地。盆地也稱為壩子,三川壩就是雲南盆地中著名的壩子。無論是盆地還是壩子它們的形狀一定像母親的盆骨,我們誰也無法深入地觀看一個母親盆骨的紋理,但憑著我們出生以後對人世神秘現象的諸多的感知力,以及後來我們在人世間磨礪探索的全部經驗,我們會一次次地再次回到我們母親的盆骨中去,那一時刻你就會感知到盆地就像一個母親的盆骨那樣深邃而豐富,裏麵有溫暖也有潮濕——這顯然是一塊盆地和壩子的最主要特征,它們多麼像我眼前的三川壩。

當明代的移民開始湧入這座盆地後,必然以人的力量和靈魂去改變世界。人來了,旁邊的溪流們轉彎成多角度的形態,野草們晃動著身心。人進入每一個地方必改寫那片地貌的曆史。《永勝縣誌》說:“三川壩,屬金官、梁官區。南至程海,北抵五郎河,麵積85平方公裏,耕地63418畝,屬斷陷水稻衝積土。人口51088人。清代,以盟川、濟川三水流經壩內,故名。長勢南北走向,稍西傾斜,呈長條形寬穀盆地,海拔1550米,年降水量平均821.1毫米,無霜期269天。氣候溫和,水源豐富,產糧區,甘蔗、煙葉、蠶桑,為滇西北糧倉,鄉鄉通公路。”(這是多年以前的縣誌,如今金官、梁官也隸屬於一個鄉。)

三川壩田園風光/蔡平波攝

三川壩在明代洪武年間迎來了邊屯的邊民,那些時光是緩慢的,自從人類發明了讓地上車輪旋轉、天上飛機穿越雲層之後,速度就快了起來。今天的我們對於速度問題與人類的現實相遇後,構成的一係列悲喜交加的矛盾,無力去做更多的詮釋。世界的速度正以摧枯拉朽的力量改變著世界的良田、江河溪流的方向和命運。

金官的水田,雲南的大糧倉/陳川攝

速度是一個我們用手用心跳遠遠無法控製的問題,因為人類還需要更迅猛奔馳的速度去改變人類的原鄉原貌。而在這裏,我隻想回到那些屬於曆史流年的最為緩慢的速度中去。啊,速度,六百多年前的速度是什麼?當今天的人們大玩穿越戰時,我的時速悄然間回到了明朝的三川壩,在邊屯移民未進入時,它經常是從莽川野林途經此地的野獸們的一個棲身處,同時也是住在高山上的少數民族隔川相望的地方,在它之上是空中候鳥穿越雲霧光臨此地,隻是為了讓翅膀合攏後棲在野草叢中繁殖家族史記。那些茂密瘋狂的野草長過了它們的年輪後又瘋狂地死去,之後又是生的快樂。

邊屯民眾來到了山川,麵對從群山上跋涉而來的移民,那些留在壩子草叢中過夜的野獸們便狂奔著,離開了壩子,歸回野獸們的領地。這是野獸們最為明智而聰明的選擇,由於造物主合理分配的理由,從遠古以來森林高山都是野生動植物們的樂園,而壩子平川是人的居住地,天空又是群鳥飛翔地。所以人來了,野獸們就各自奔回了它們的領地。

人來了,占據三川壩的第一批邊屯者們放眼望去,這確實是上好的居住地,細密的水流,這是東方古老花園中最顯著的特征,水流從山上的叢林悄然奔流而下,彙入了未被人類所挖掘過的原始溝渠。水,浸潤在層層疊疊的土質下,使邊屯者們在那一幕幕遙遠的時刻,發現了邊屯土地的最早序曲——因為水永遠是穀種文化理想生活的最重要的元素之一,其次當然是土地。直到今天的今天,我仍然會在這些生長穀物的土地上發現形形*的溝渠,它們似乎仍然在玄學符號的時間流程中,暗藏著早期邊屯曆史的溝渠學符號,這些深深淺淺的溝渠最早讓我尋找到了童年成長的搖籃,當我現在想起來金官公社門外的那條小河時,我突然靈魂開竅,那條清澈細密的河道從板山河而來,一路越過板山河的沙丘田埂,奔流而下的晶亮河流,原本就是六百多年前的一條溝渠,後逐漸地擴大,像血脈一樣擴充,從而拓寬了它的曆史。隻不過,在21世紀的今天,它已經不複存在。

2

當我有那麼一天站在從前金官公社的門口,尋找那條被我童年一次次地淌過到河岸的稻穀田捉蜻蜓的河流時,我的眼前再也不可能尋找到那條河流的蹤跡。小河流已經填上了泥沙——這是整個地球史上翻天覆地的文明進程的一部分,它意味著許多河流將改道,或者將從古老的地圖冊上悄然地隱去,再不露麵。納博科夫在《說吧,記憶》中寫道:“搖籃在深淵上方搖著,而常識告訴我們,我們的生存隻不過是兩個永恒的黑暗之間瞬息即逝的一線光明。盡管這兩者是同卵雙生,但是人在看他出生前的深淵總是比看他要去的前方的那個(以每小時大約4500次心跳的速度)深淵要平靜得多。”

我童年成長的三川壩完全是一幅邊屯農業史上的景觀,因為母親是蠶桑農藝師,每當放假時我就有足夠的時間跟隨母親用腳去丈量那些土地,從金官到翠湖的路,是我一生中最為向往的路線,雖然那時候的我並不知曉邊屯的曆史,現在回想起那一幕真是如此美好。我們出發了,從金官到翠湖完全是一部上好的農事書景象,即使在今天的今天你仍然能看到三川壩水牛耕地的場景,這個場景又是活生生的邊屯曆史中的一幕重要的農事景象。

農事也是邊屯史曆盡時間敘述的篇章,在這個有無數生靈存在的星球上,土地是存在之母,從我們遙遠的祖先開始,麵朝土地者將擁有耕地、播種、收割等世世代代傳承沿襲的福祉。建立村落是邊屯最早的人民百姓所麵臨的世俗生活的基礎,隻有將村落建立在大地上,民心才可能安居,飛禽走獸才可能敬畏人類。六百多年以前三川壩以各種小型村落開始像棋牌布局於水渠沃土間,那一座座從金官延伸出去的重要村寨有西湖、翠湖、楊伍、翁彭、章飛、睦科,再出去是三友、中洲、梁官、清泉等地。當我還是一個孩子時,我的腳印就開始通向這一座座邊屯鄉寨,直到今天的今天,我才明白我腳下的溝渠源自明王朝的邊屯淵源,首先是開墾土地,隻有將沒有紋理的荒涼盆地上瘋狂生長的荊棵植物連根消滅,土地才可能變得柔軟;隻有將林間猛獸們踐踏的痕跡消滅,庶民們才能麵朝土地雲舒雲卷;隻有布局於土地以彎曲筆直的溝渠,才可能牽引來水源。

①夕陽西下的金官糧倉/陳川攝 ②金官大糧倉的光影之惑/陳川攝

插秧,是生活的必然,也是生活的原初/陳川攝

水沿著彎曲和筆直的田野水渠行走,那是我從小就看見的水,它沒有從天上來,而是從田野上的看不見的有炊煙碧雲的另一邊暢流而來,往往是這樣,一陣水流像蟬音從遠方而來,之後那溪流已經在腳下暢流而下。水讓人類學會了在柔軟中堅韌,人類之水讓人間有春夏秋冬的開始與結束,萬物的輪回學如果失去水的滋養與變奏,那隻會是一種逐漸枯萎死亡永不再生的現象學而已。

三川壩是輪回再生的祖國版圖中的一部分,它最為顯著的特征自始至終都是圍繞著田野土地展現的俗世生活,在這裏跟隨著田邊地頭任何一道溝渠行走,你都可以尋找到一座通往村莊的小路,也可以跟隨溝渠尋找到像音符一樣躍動在田野深處農夫們勞動耕耘的身影。

邊屯曆史除了造就細密如織的三川壩的田野溝渠學外,同時也造就了水井學的曆史。井,是我最初遇到的一道深淵,現在的人們已經享受不到水井帶給我們的快樂,在金官小鎮四方街的水井裏,我的影子投在水麵上,那是我童年尋找到的鏡麵。井,是搖籃,我們從小倚依著水井的邊緣不斷地朝前旋轉,隻因為水井是圓形的。今天,我深信水井的出現是從明代開始的,也是遷徙入此地的移民們帶來的文化現象。發明水井者,定是追求圓形因果循環主義者,盡管如此,水井也是深淵學,是人們在絕望無助時傾身投入的陷阱。

有一天早晨,我看見幾個擔水的人驚慌地尖叫起來,沿著石板路奔跑著說有人跳井了。誰會跳到井裏去,誰會有這麼大的勇氣。他們的尖叫聲讓一座寧靜的小鎮突然鼎沸起來了,人們不顧一切,似乎誰也不會畏懼地奔向那口井。我也奔跑起來,因為我弄不清楚跳井的人已經死了。那是一個女人,一個稱之為有輕度精神病的女人,她投井自殺了,我當然熟知她,那是一個目光恍惚的年輕女人,她好像是因為與一個男人的關係失敗而變得精神失常。往日她經常閑散地遊蕩,但我沒有想到她會在水井中結束了自己受挫的生命。屍體被撈了上來,在屍體周圍站了好幾圈人,我無法鑽進去,在幾米外,我嗅到了屍體腐爛的氣味,除了嗅過死老鼠的氣味外,那是我生命中第二次嗅到過的腐爛味。從那以後,那口水井理所當然地被廢棄了,再也沒有人去水井打水,再也沒有孩子們的遊戲在井欄邊緣發生。而我自己則失去了一麵鏡子,喪失了在水井中看見自己的快樂生活。最為重要的是那腐爛味每日糾纏著我,有好長時間我都會在這氣味中,在一個女人投井自殺的事件中開始掀起那些關於柵欄、蛛網的記憶,而且人們為那個女人的事件杜撰了好幾種版本,我開始在腐味中產生了畏懼。夜晚,我不敢獨自出門,人們說那個投井者變成了女鬼,她每天夜裏出來必糾纏那個她要報複的男人。我無法適應那氣味,隻要那氣味傳出來,我就想結束這種畏懼,結束那口井給我帶來的記憶。有一天,那口水井就填滿了碎石,廢棄水井的外形已不複存在了。然而,那個女人,她的故事,她的沉淪史,她的失敗,如痛苦的光影並沒從我記憶中消失。漸漸地,我忘記了那腐爛味,這個女人使我在日後的時間中尋找著命運的疑團,她被我解釋成一種事物,一種命運的遞嬗,仿佛她給了我一種不安的自由去經曆她人生中的曲折和豔情,最終她在極度混亂中尋找到了一口水井來超越痛苦。

盡管如此,水井學是永恒的一種風物現象。在通往三川壩的鄉野村莊,幾乎家家戶戶都有水井的存在,它們大概也是一戶農家生活必需的風水。水生萬物,這是一種基本的風水常識。水井以圓形的石頭來鑲嵌成圓形,這是人類在輪回滾動中追求的崇高理想。因而,我深信在明代以來的拓井史跡中,三川壩的水井方能較完整地保留著水井的玄學理念。水井除了飲用外,是人們真正地屬於意識形態範圍的除了風水術外的一種理想生活,因為一座宅院裏擁有了一口水井,任何幹枯的時間都會轉眼蛻變為碧藍如天的現實生活。水井旁往往是菜地,像繡花般縝密的菜園子必定也是從邊屯史上沿襲下來的一種織物術。牆壁上永遠是掛著需要晾曬的物質生活,比加木瓜、紅辣椒、一束麥秸等等。所謂風物生活,就是從曆史文明進程中衍生過來的那些圍繞著現實而存在的口音、醃製、釀酒、油茶、炊煙文化等等。

曾經的金官老屋,我生活和成長的地方/陳川攝

3

現在,讓我們回到最初的敘述,回到那些水渠的牽引力,因為正是擁有了它們的存在,我們才可能真正地進入三川壩的核心,那廣闊深藍、深褐色和金黃色相融的壩子。邊屯文化的農業區域被三川壩的壩子所承載著,所以,我依然要回到我成長的角度,因為在那個視角國度裏,較完整地保留了三川壩最為緩慢的曆史,當我跟隨母親的身影從金官出發時,母親頭戴寬邊草帽,身穿細藍格子布衣,藍色哢嘰布,腳穿黑色的塑料涼鞋,這就是20世紀70年代的裝束。而我就這樣出發了,我每次出發最喜歡看的就是經過金官銅匠村時的風物景觀,雖然這隻是一條街道,每次上學也都會途經此地,整條街道不過兩百米來回的距離,街兩邊卻都是鐵匠鋪麵,那些光著上身的打鐵人揮舞著鐵器,我看到了通紅的火焰,它的色度因不停地淬火而幻變成一束束金色的焰火。從淬火中我隱隱約約地看見了馬蹄、小鐵鍋等以鐵為主的生活用具,那真是一個神奇的時刻啊,我經常站在敞開的鋪子前。如果是在冬天,我的前額前會襲來一陣陣的溫熱,隨同鐵匠師傅們淬火的過程,我也會看見一隻通紅的馬蹄被丟進水桶裏逐漸冷卻的過程。火上鍛煉著農具,這是我最早觀望到的熔煉魔法。直到後來,我才知道,古滇國的滇池岸邊已經開始擁有了青銅器的創造,那顯然是三千多年以前雲南曆史上最偉大的熔煉術。

在火花飛濺的時候,我正在上學或放學的路上,我不記得那些鍛打聲聲,或者在淬火中繼續上升的火焰中一件快要成形的銅器的形象了。銅匠村是一座以當地的手工藝人生產銅壺、銅盆、銅鍾而聞名的村落。因而,總有外地的商人來到銅匠村,因為銅匠村就在金官街上,商人們就住在銅匠村對麵的小旅館裏,那也許是我此生中見過的最小的旅館,每當我抬起頭來時,就會看到那座小旅館的木架結構像一隻銅壺那樣張開著,商人們站在二樓的陽台上喝茶並看著對麵銅匠鋪火花四濺的時辰,我就是在那一刹那看見了商人、旅館、銅器相交的一個世界。那時候我還看見了商人們用馬幫運載走了已經成交的大量的銅器。一批商人走了,另一批商人又進入那座小旅館。銅匠村永遠在火花四濺,永遠在忙碌中,有商人進來。隻要我走進銅匠村的那條古老的街道,它就會永遠給予我溫暖的感覺。我們的視覺通常是在一個微不足道的小世界裏發現了人生中最驚奇的時刻,所以在火花四濺之中忙碌的銅匠村的男人們永遠都*著上身。在一段朦朧的日子裏,我看見來了一個女商人,她獨自一人趕著幾匹馬,住進了那家旅館,她有神秘的前額,四十多歲,是我見過的商人中唯一的女人,她最後帶走了銅匠村的許多銅壺。

三川壩田原風光/蔡平波攝

我依然在尋找著銅匠村。那座小旅館已經消失,一座凝固的水泥樓高高在上,取代了昔日的那家小旅館,在銅匠村已經看不到趕馬的商人,現在的旅館有一片停車場,裏麵停滿了各種各樣的貨車。然而,盡管如此,古老的銅匠村仍然火花四濺,還沒有任何工藝可以替代那些裸著上身的銅匠在火花四濺之中的手工技藝,這就是在我記憶深處銅匠村能夠保持著魔幻現實主義場景的原因,而每當進入銅匠村時,我就陷入了遙遠邊屯史的對於農耕生活的熔煉。

明代雲南的漢民族們已經可以熟練掌握鐵器、銅器的製作術,所以才擁有了金官街上的這條名為銅匠村的街道。從銅匠村走出去就是普棚、翠湖,這是兩個最大的村落。我對村莊的感受永遠是從一條20世紀70年代的鄉村小路開始,那些小路最初也是人走出來的,起初是馬幫走出來的。談到了馬幫,我又重回到了金官小鎮,《永勝縣誌》說:“金官集市:三川壩為本縣糧食生產區,亦生產煙和蠶豆,加之黑伍、順樹、大安、鬆坪等地流入的水果、山貨、樹皮、藥材、鮮魚、牲畜、紅糖等,集市貿易日益活躍。金官銅匠村生產的銅鍋、銅盆、銅瓢以及皮毛、生絲、草煙等多為外商購買。1958年至1960年的‘*’時期曾一度閉市,‘文化大革命’期間又一度閉市。1978年後,集市全麵開放,大宗產品有草煙、大米、雜糧和竹木農具。1985年共有商業網點500多戶,趕集人多達15000人。”

永勝三川銅匠村的銅器/蔡平波攝

傳統永勝窯作坊/蔡平波攝

傳統燒製永勝窯作坊/蔡平波攝

但我今天到達的時間恰好不是趕集日,街道已經拓寬,顯得空空蕩蕩,四周古老的商鋪已經改頭換麵。我在尋找屬於金官公社時期的那條鋪滿石板路的街道,因為我上金官小學時必須經過這條街道。每到趕集的日子,這條街道必人頭攢動,我記得那是一個中午,我遇上了一群趕馬人。他們走在我前麵,馬背上馱著羊皮、野豬皮、藥材和核桃。人馬混合的味道撲麵而來,我看到了一個少年,他好像隻有14歲,卻已經躋身於趕馬人的隊伍之中,他的皮膚有著核桃般的顏色,頭戴一頂布帽,手執一根趕馬的鞭子,我被人群簇擁到了他身邊。我離他是那麼近,在近的距離裏,他已是一個屬於少年的趕馬人,而我當時是金官小學五年級的學生。在那種分歧裏,他已跟隨趕馬人隊伍開始了馬背上的貿易生活,而我卻生活在校園的圍牆中。然而,他對我的影響不僅僅是讓我看見了一支趕馬人隊伍,更為重要的是讓我感受到了一種曆史的淵源。是的,曆史是需要行走的。後來,他隨著那支趕馬人的隊伍很快地消失了,除此之外,他對我的影響產生了一張臉,像核桃顏色一樣的皮膚,那可能也是趕馬人的皮膚。他對我的影響產生了一條古老的街道,所有的街道都是與貨幣交易相關的世界。自那以後,我就漸漸地將目光投入這條街道想尋找那個少年趕馬人,可他再沒有出現過。隻是那條古舊的石板路街道依然存在,直到我揮手告別,那條街道始終以鋥亮的、凸凹不平的紋理拓展在這個滇西北的小鎮。直到21世紀降臨時,那些石板路消失了,有些東西曆史久遠了就必然消失,石板路已變成了水泥路,街道兩邊古老的木板屋鋪麵,當然也消失了,這個屬於世界的局勢同樣改變了這僻遠的小鎮。到如今,金官小鎮的原形風貌基本上已經改頭換麵,如果不是憑借著我的強大記憶,那些注入我心靈史上的水就不會潺潺流動。現代化科學扼製了人們的想象力,同時也加快了改變古老傳統文化的力度,麵對這一切,我們隻剩下彷徨,不知道多年以後我們的地球,是否會真正地失憶於這傷痕累積的土地的荒涼?

4

路,雲南人對於路的迷戀,就像蜜蜂對於滿山遍野的花朵的追逐和迷戀。路,讓我又回到了跟隨母親出發去鄉村的路上,這一條條窄小的小路那時候也可以讓手扶拖拉機通過。除此之外隻有手推車能緩慢通過。更多的人一直步行,就像明代的邊屯用腳丈量著這塊盆地,同時也劃分出來了村莊與土地的距離。在這條路上,兩邊全是豐茂的土地,從我記事時,這一壟壟田地似乎從來就沒有荒蕪過,每個季節它們都出世著糧食、瓜果等品種,千姿百態的色彩覆蓋著四野。那一年,我們來到了翠湖,隔得很遠就可以聽到湖水裏的遊魚嬉戲的聲音,這聲音隻有很寂靜時才可能聽到。確實,魚們在天堂般美麗的翠湖裏嬉戲著。一生中,我隻有這一次,傾聽過魚在水裏嬉戲的嬉戲聲。而當荷花在那年7月飄曳而來時,我很快就看見了一望無際的荷池蓮塘,這美麗的風景是突然降臨的。自那以後,翠湖就成為對於我的俗世生活來說,最美麗的地方。在我12歲那年,我又一次跟隨同學楊國鳳來到了她翠湖的老家,她家的一座土坯屋老房子就聳立在翠湖堤岸上,那一年翠湖正值蓮花綻放,楊國鳳劃著一隻木船帶我劃進了翠湖的中央。那一年我不僅親眼目睹了魚們在蓮池中嬉戲歡悅的幸福生活,我還真正地觀賞到出汙泥而不染的蓮花朵朵。這片湖泊應該在明王朝就已經存在了。人類所有的世俗版圖都是在原生態的自然形態中躍入紙上的,早晨,我曾在微信中寫道:雨,沒有謝幕,仍在淅瀝著。早早地醒來聽雨聲,如果是在那些寂寥的村寨裏,聽雨聲恍若隔世的周轉不息。如果是在那一座遠山古刹裏,傾聽萬樹婆娑而來的雨聲,內心定已經隨經文隨山河凝練出了一束閃電。如果是在從前,啊,從前聽雨聲是那樣自由,可以隨雨幕抵達一個想投身的江湖。而此刻傾聽雨聲,內心蒼茫,雨幕無涯,靈魂隻是一種紙上野獸,奔跑於彈指間,又回到我體內。早安,我們的靈魂!

昔日茶馬古道重鎮金江老街今天因修建魯地拉水電站,已不複存在/蔡平波攝

昔日繁華的金江街/蔡平波攝

三川翠湖風光/蔡平波攝

而此刻,接下來我想複述的是像野獸一樣奔跑的時間。那一年7月,我的同學楊國鳳劃了一陣船後潛入了清澈見底的翠湖中遊泳去了,我坐在船上繼續前行在荷花蕩漾的水麵上。抬頭遠眺,東有龍華寺,南有興隆寺,西有芮關寺,北有狀元寺。翠湖也叫龍潭,它永遠有水往外奔湧,注入附近蓮池,再注入三川土地。那晚,夜宿楊國鳳家的土坯屋民居,感覺到那一覺是世間最美的睡眠,無夢無語無癡無呆無風無雲無漂泊,自那夜以後,再沒有睡過這樣的好覺。

現在,我正在尋找翠湖和同學楊國鳳的老家,沿著堤岸,但這一次我沒有傾聽魚兒在水池中嬉戲的幸福時光。7月未臨,還沒有到荷花盛放的季節,堤岸之下是無數蓮塘和停泊的小船。我終於又見到同學楊國鳳了,三十多年過去了,她的姿容仍像翠湖的景致般羞澀而美麗,她如今是村委會的婦女主任。在堤岸下,她蓋了一幢四層樓的水泥磚房,同她的家人一起經營著農家樂。我們又見麵了,她依然守望著她的故鄉。翠湖的生態蓮池已經向世界敞開,從一座座臨水而立的農家庭院已經感覺到了時代的變幻。而我們之所以將那些美妙的、無法讚美的地方稱之為天堂,那是因為在我們渡過了暮色後,我們的身心漸漸地平靜下來,我們的靈魂開始脫離開沉陷的山穀和陰暗的回憶,在那個時刻如果我們的靈魂能夠與一切清新的、神秘的、產生悅耳音樂的地方相遇,我們就會把那個地方稱為我們的天堂。

我慢慢往前走,在三川壩的農業世界裏有一個村莊叫翠湖,當我們在夢境中走近它的候,那些縝密的鄉村線條籠罩著它真實的容貌。我們幻想著翠湖的水,翠湖的荷花,翠湖中穿行的魚蝦。而當我們在現實中靠近它的時候,我們看見了鄉村田野上的農人,他們正赤腳走入泥巴,他們才是三川壩的主人,無論世界如何變化,這個真理永不變更。

5

水與田相互融入了邊屯的史幕前,從那一天開始,三川壩經過了耕耘——這當然需要漫長的時間,通過物事上的傳統犁耙,土地才有可能細密如織,最好的泥土應該可以像靈魂一樣在黑暗中生息,在白晝中充滿生機的盈動。當我有機會又一次站在褐色泥土掩映的山丘上時,我眺望到了一個被暮色所揭示的農業世界。此刻,一條蛇在山丘的泥土中移動著笨拙的身體,這條像金子一樣炫耀自己的蛇也不知道有多大年齡了,它的身體是那麼長,移動的姿態十分緩慢,仿佛大地給予了它足夠多的時間用來轉身、隱遁並朝前移動。我離那條蛇很近,但我並不害怕蛇。從幼年時代起我就喜歡觀看蛇的旅行生活,觀察一條蛇必須有強大的背景,蛇隻出現在大地之上,這就是蛇的背景。蛇在我的現實世界中出現意味著吉祥,隻要蛇從我視覺中經過,我的生命中必有變化的前奏曲,蛇如果出現在我的夢境中,則意味著我的心靈將要在桃花盛開的場景中迎來一場愛的事件,那也許是別人的愛情故事,也許是我的愛情故事。有很長時間我眺望著三川壩的水田,當它們被暮色掩映時,三川壩的鄉村似乎飄蕩在水中,它們的民居似乎不是在泥土上築居,而是在水的蕩漾中很虛幻地飄蕩。這座農業鄉村圖景在陽光輝映時呈現出了陶罐、農具、馬嘯、水牛、李子樹、石榴樹、花椒、木耳、蜜蜂、蠶桑、紅糖、土煙、油茶罐等,而在暮色之中的三川壩,當它們的屋宇蕩漾在水中時,這通常是插秧的季節。遠遠看去,我突然覺得那一座座村莊像一座巨大的在水田中即將進入睡眠的古堡,它需要夢境般的睡眠。以農業為基礎的三川壩在夢境中依然有水稻、麥穗、白酒、煙絲、銅器、鐵匠鋪、鹽巴、土碗、香油、香椿、生薑、豬、牛、羊、兔、狗……在暮色中漸入夢境的三川壩,正在進入夢境。當不遠處那條蛇繼續移動時,我知道,山丘上的蛇世界同樣需要進入夢境中去,我目送著它朝前緩慢移動的影子,在蛇的世界中有蛇穴,所有萬物的深穴中都藏有人類最古老的箴言,即所有萬物的洞穴都麵對消逝的白晝以及即將到來的黎明,所以,一條蛇正緩慢地移動身體,在夜晚降臨時爬進洞穴中去,我看見了它的身體正在變暗。蛇很快進入它的洞穴,這是我無法窺見的小世界,每一個生靈都創造了自己的深穴,這就是三川壩成為邊屯農業景觀的理由之一。它的深穴除了農業耕種外,更為重要的是擁有一座座村莊的世俗傳習,它是延續一座村莊的時間史記,由此我看到了炊煙,在地球的雲境懷抱,每一束炊煙都會讓我們尋訪到一片領地一座村莊,這種常態亙古如斯、從不改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