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回到語言本身(1 / 3)

——沈從文《邊城》的一種讀法

現當代文學研究

作者:張昭兵

《邊城》是沈從文的代表作,也是現代文學史上的經典之作。它不僅是大學中文係學生的必讀作品,而且也以節選的形式進入了很多版本的中學語文教材之中。雖然這是一個知名度和普及度都很高的作品,但對它的閱讀和教學卻長期徘徊在一個很低的層麵上。本文試圖從沈從文的生命體驗和心理特征入手,重點分析《邊城》第一段的語言特質和它在整篇小說中所起的輻射性,激活讀者的語感,從而為這篇名作的閱讀和教學提供一種新的嚐試和可能性。

寫作《邊城》時的沈從文,雖然享受著幸福美好的現實生活,但有生以來閱讀的那本人生“大書”,讓他領悟到,“美麗總令人憂愁”【1】。美麗之所以令人憂愁,恐怕是因為美麗的事物總是容易破碎,而美麗的破碎又是格外讓人揪心的。正如“生命在發展中,變化是常態,矛盾是常態,毀滅是常態。生命本身不能凝固,凝固即近於死亡或真正死亡。惟轉化為文字,為形象,為音符,為節奏,可望將生命某一種形式,某一種狀態,凝固下來,形成生命另外一種存在和延續,通過長長的時間,通過遙遙的空間,讓另外一時另外一地生存的人,彼此生命流注,無有阻隔。”【2】同時沈從文的情緒記憶又特別頑固,因此“過去的失業,生活中的壓抑、痛苦,以及音樂和圖畫吸入生命總量,形成的素樸激情,旋律和節度,都融彙而為一道長流,傾注入作品模式中,得到一回完全的鑄造。”【3】鑒於此,我們就不能把《邊城》的“牧歌”情調簡單地看作是沈從文幸福生活感受的外射,因為這種幸福感,對一般人來說,可能會使他樂而忘憂,但對沈從文來說,反而會攪動起他對美麗易碎、人生無常的擔憂,而“作者生命經驗的連續性和不可分割性卻(也)會使生活的分期無效”【4】。但沈從文寫作時的那種從容淡定的心態,確實可以讓他更理智更深入地整理自己的情緒記憶,從而使《邊城》的牧歌“裏麵自然浸潤有悲哀,痛苦,在困難中的微笑,到處有‘我’!但是一切都用和平掩蓋了,因為這也有傷處。心身多方麵的困苦與屈辱烙印,是去不掉的。因為無從變為仇恨,必然是將傷痕包裹起來,用文字包裹起來,不許外露……一切都在‘微笑’中擔當下來了……這微笑有生活全部屈辱痛苦的印記,有對生命或人生無比深刻的悲憫,有否定,有承認。有《舊約》中殉道者被淨化後的眼淚”【5】。所有的這些情緒都融彙在對人事若即若離的文字之中。

這文字既能把往事拉進沈從文的心裏,觸到他的痛處;又能把往事推開,讓他有一個微笑觀照的距離。這文字既具有“及物性”,能抓住事物,又具有“離物性”,能在具體的事物之上升騰起一種特別的情緒。如果把這文字比作手電筒的話,那麼它的“及物性”就相當於手電筒的中心光柱,它的“離物性”就相當於光柱周圍的光暈。事物在被照亮的同時,也被一種朦朧的氛圍氤氳著。

《邊城》文字的這種二重性,不是沈從文故意使用的修辭手法和技巧,實在就是他觀察、感受事物的心理特征,即“具象”與“抽象”的共振與諧和。他認為寫作者應該充分打開自己的感覺器官,冷靜而帶點呆神氣去看一切,哪怕是最細微最平凡的地方,比如“一匹馬疲倦了的姿態,一個蜂子受傷後的悲鳴,一片鳥羽,一個破墨水瓶,使平常人的眼不注意到的,一個創作者卻不單是有興味去看,他還有用鼻子去分別氣味,用手撫摸感覺堅弱,用耳辨別音響高低的種種事情可作。他不會厭倦這些東西,他永遠不至於厭倦!創作不是描寫‘眼’見的狀態,是當前‘一切官能的感覺的回憶’。”【6】他本人在現實生活中也是這樣做的,因此“死蛇的氣味,腐草的氣味,屠戶身上的氣味,燒碗處土窯被雨以後放出的氣味,要我說來雖當時無法用言語去形容,要我辨別卻十分容易。蝙蝠的聲音,一隻黃牛當屠戶把刀刳進它喉中時歎息的聲音,藏在田塍土穴中大黃喉蛇的鳴聲,黑暗中魚在水麵撥剌的微聲,全因到耳邊時分量不同,我也記得那麼清清楚楚。”【7】沈從文不但對“具象”有超常的觀察和記憶能力,而且還在孤獨中培養出了超常的“抽象”能力。朱光潛說沈從文“是一位好社交的熱情人,可是在深心裏卻是一個孤獨者。”【8】孤獨對一般人來講可能是折磨,但對沈從文來講卻是一筆不小的財富,他說:“‘孤獨一點,在你缺少一切的時節,你就會發現,原來還有個你自己。’這是一句真話。我有我自己的生活與理想,可以說是皆從孤獨得來的。我的教育,也是從孤獨中來的。”【9】“我必須同外物完全隔絕,方能同‘自己’重新接近。”【10】小時因貪玩,常常被處罰跪房中的一隅很久,他卻感謝那種肉體和孤獨的雙重處罰,認為給了他一個練習想象的機會。他自言“要我在一件小事上產生五十種聯想,我辦得到,並不以為難。”【11】他的這一自我評價得到很多人的讚同,夏誌清甚至認為沈從文是“中國現代文學中一個最傑出的、想象力最豐富的作家”。【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