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國文學研究
作者:杜洪晴
2007年諾貝爾文學獎得主、英國文壇的老祖母多麗絲·萊辛以其深邃的思想、敏銳的視角、獨特的敘事風格和大膽的創新蜚聲世界文壇。近年來,國內學界對萊辛的研究已取得一定成就,“形成了主題批評、女性主義批評、宗教哲學批評和形式研究批評這幾個較為集中的研究板塊”【1】。《野草在歌唱》是萊辛的第一部成名作,自其問世以來,一直引起評論家的廣泛關注,並大多從女性主義、後殖民主義、精神分析等視角進行文本分析。小說講述了白人婦女瑪麗被黑人男仆殺死的悲劇故事,譜寫了一曲哀婉的死亡之歌。
死亡主題曆來備受文學家的青睞,並反複出現於西方文學作品中。究其原因,一些學者認為,“對死亡的關注是對生命的關懷,通過彼岸世界返視此在世界的意義,向死而生”【2】。細讀文本,《野草在歌唱》同樣蘊含著死亡主題,這從小說的標題、謀殺案、鐵皮屋、瑪麗的最終毀滅以及摩西的死亡複仇可見一斑。萊辛在小說中無情地揭露了南部非洲種族隔離製度下女性艱難的生存環境以及窮苦白人移民和當地土人的貧苦生活,探究了瑪麗悲劇命運的社會根源;她超越了描寫死亡的慣用手法,發掘出死亡的不同概念,表達了對人類生命的普遍關懷和對命運的深刻思考。
在小說的首頁上,萊辛借用T·S·埃略特《荒原》中的詩行“在這個群山環繞的腐朽山洞裏,在淡淡的月光下,野草在歌唱……”揭示出小說題目的來源,並賦予了其特殊的象征意義。這兩行詩摘自《荒原》的第五章“雷霆所說的”:“在群山中傾頹的洞裏/在潺潺的月光下,小草在/倒塌的墳上歌唱,而教堂/則是空無一人的教堂,隻是風之家。”【3】傾頹的山洞、潺潺的月光、倒塌的墳墓、空寂的教堂等死亡意象,渲染出死亡與絕望的氣氛,也為全書奠定了悲劇基調。筆者認為野草歌唱的是對生命絕望的哀鳴,充滿了被殖民者無助和心酸之調,也表達了作者對土著黑人生存狀況的嚴肅思考和對生命的普遍關懷。
萊辛采用倒敘的手法,將瑪麗被殺一案安排在小說開頭,但她並沒有渲染謀殺案的懸疑與凶險,而是聚焦在“人們”對於謀殺案的奇怪態度上:沒有同情,隻有些許氣憤甚至得意,都不約而同地保持沉默。更奇怪的是“人們”隻對迪克抱有同情,卻對瑪麗極其厭惡,認為她被殺是咎由自取。瑪麗到底是個怎樣的女人?為何她的死亡遭到“人們”的憤恨?是什麼原因逼迫她走上死亡之路?
瑪麗生活的南非是白人占統治地位的殖民社會:“在這個土地遼闊而製度苛刻的國家裏,動怒、行凶、死亡這一類的事,似乎極其自然的……”【4】在這裏,黑人淪為奴仆或廉價勞動力,必須對白人主人言聽計從,否則就會遭到無情的斥責或鞭撻。在白人眼裏,黑人被貼上低賤、貧窮和肮髒的標簽,而白人與黑人之間存在嚴格的種族劃分。這種思想已經深深烙印在白人心裏,形成了一種集體無意識。正如白人農場主斯萊特把皮鞭懸掛在門口,信奉“如有必要,打死人也在所不惜”的格言。【4】在打死一個黑人後,也僅被罰了一點錢。這種壓迫和剝削關係同樣也存在於富有白人和貧苦白人之間。作為富有白人代表的斯萊特在侵占迪克農場後,竟堂而皇之地稱之為因擔心迪克窮困潦倒的生活狀況影響到白人整體形象所做的行善之舉,其奸詐、虛偽的本性表露無疑。
此外,“白種文化”也決不允許白種人,尤其是白種女人和黑人發生任何關係,認為這是禽獸不如的事情。【5】正如米歇爾所說:“自1903年始羅德西亞,黑人男人和白人女人發生性關係是一種犯罪,但換成白人男人和黑人女人時就沒事。”【6】瑪麗和摩西的關係使白人群體蒙羞,是為“白種文化”所不容的。因此,瑪麗死後,他們竭力掩蓋她死的真相,旨在維護白人的集體顏麵,讓瑪麗成為種族歧視的犧牲品和替罪羊。
傳統象征死亡的手法往往用骷髏、墳墓、腐爛的屍體來象征死神,加劇主人公的憂慮。結婚後,瑪麗住進了迪克農場上的鐵皮屋。在新婚之夜,萊辛通過描寫鐵皮屋中簡陋寒酸的擺設,包括波紋的鐵皮屋頂,光禿禿的磚頭地麵,昏暗油膩的煤油燈,破舊的畫報,泛著黴臭的獸皮,托盤上齷齪的破布和有裂紋的杯子,表現出一種淒涼與絕望。最初瑪麗用自己積攢的錢把家裏布置一新,盡量扮演“家中天使”的角色,每天足不出戶,忙於家務、看書、學習土語等。然而,天氣越來越熱,鐵皮屋悶熱難忍,但是貧窮使他們沒錢裝天花板,瑪麗隻得忍受酷暑的煎熬,而迪克還對她每天衝澡的浪費舉動感到不滿。之後,兩人的關係因對土人態度問題上的分歧而日益緊張;萊斯特夫婦的拜訪使瑪麗對家裏的寒酸貧窮羞愧不已;而迪克的無能使他們擺脫貧困的一次次嚐試都歸於失敗;連她唯一一次離家出走的反抗之舉也在現實麵前變得毫無意義。之後,瑪麗的人生變得百無聊賴,整日魂不守舍,行為古怪,處於精神失常狀態。“萊辛的非洲小說中的農場對白人來說意味著自由……對他們的妻子來說則意味著監禁。迪克對農場的愛意味著對瑪麗的監禁。”【7】瑪麗將自己固守在農場的鐵皮屋裏,與世隔絕,這是她固守自我、封閉內心的表現;鐵皮屋對她來說不是溫馨的家,而是束縛她的牢籠,是慢慢葬送她的墳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