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沒有像男孩子那樣去逮它們,而是不理它們了。她心滿意足地提起籃筐,蹦蹦跳跳出了家門。她來到小河旁,蹲下身子放下籃筐,將雙手浸入水中,頓時無比爽快之感傳遍全身。河水的“嘩嘩”聲十分悅耳動聽,興奮得她抑製不住用白皙的雙手輕輕拍打水麵。一會兒捧起清水朝自己臉上潑灑,一會兒盡情地向遠處揚起,貪玩地看著水麵濺起無數晶瑩的水花。她玩夠了,才悠閑地踩著高出水麵的石塊,連蹦帶跳地過了河,進了自家的菜園。她在綠叢中如隻輕盈的花蝴蝶,忽東忽西、忽隱忽現,不一會兒,提著裝滿青菜的籃子出了菜園。
回到家剛放下菜籃,立即有幾隻拽著屁股“呷呷”叫的鴨子和幾隻仰頭快步的雞衝到跟前。它們個個小眼圓睜,隨時準備爭搶丟在地上的菜根菜葉。她坐在矮凳上故意拿菜葉逗引雞鴨性情大急。果然,見到落在地上的菜根菜葉,雞鴨爭搶,鴨鴨爭奪,雞雞爭鬥。搶到的趕忙囫圇吞下,或者慌忙叼著食物逃跑,沒搶到的則緊追不舍,衝上前與搶到的嘴咬撕奪。她正在高興地鬥著雞鴨,耳聽媽媽在喊“閨女,做飯了嗎?”她匆忙應了一聲,抬頭見母親把扛在肩上裝滿野菜的大筐放在杏樹下的石墩上。她急忙丟下手中菜根、菜葉,快速地摘起菜來。
“多大了還貪玩,叫你爸看見了不說你才怪?”她來到女兒身邊說,見女兒笑著頑皮地給她做了個鬼臉,忍不住嗔怪道:“笑,就知道笑。”
“媽,明天學校老師放假,我想去大姑家。”
“哪得問問你爸還有事嗎,也不知你大姑病的啥樣?奶奶去了也沒來個信兒。”山杏媽彎腰拾起戳在牆根的掃帚,一邊轟趕雞鴨,一邊清掃地上的菜根、菜葉。
“媽,有個好事,你猜猜是啥?”
“讓我猜?我都快累散架了。”
“猜猜嗎?必須猜。”她攔住母親說。
“好、好、好,我猜,買了本好書?”她見女兒搖頭,接著又猜:“買了件漂亮衣服?”
“不對,與我們學校有關。”
“我不猜了,你知道媽笨,猜不著的。好閨女,去把掃炕笤帚拿來,幫我掃掃身上的土。”
“我不管。”
“去吧,我猜還不行嗎?”她邊說邊把女兒推走。不一會兒,她見女兒拿著掃帚出來,便問:“豬喂了嗎?”
“豬、豬、豬,就知道豬。”
她伸直胳膊,機械地轉動身體來應和女兒沒輕沒重地上下劃拉的掃帚。“是不是受到領導表揚了?”
“這還差不離兒。媽,我們班在全公社同年級考試成績第一,校長還表揚了我。”
“那麼多國辦老師也沒比過你?”
“本事唄。”
“看把你高興的。”
“媽,我想自學高中課程,將來考師範。”
“行嗎?”
“沒問題。媽,我現在才覺得學習入門了,不知為什麼學啥都能記住。媽,你看,我爸也回來了。”
山杏爸今天特別高興,一是公社王書記找到他,說給山杏介紹對象,使他受寵若驚;二是媳婦給他上了一壺早就饞了想喝的酒。他一邊吃著可口的飯菜,不時端起酒盅喝口酒,一邊聽著媳婦誇獎自己的女兒,再看看自己俊秀的女兒,他自我感覺太好了,心裏甭提多美了。幾盅酒下肚,他感到飄飄然,自我陶醉起來,再也抑製不住心裏話了:“孩兒媽,咱家好運來了。”他見媳婦在傾聽、在等著他往下說,更加興奮了。他繼續說:“下午公社王書記找到我,說縣教育局的一個女幹部,還是個局長,看上咱們閨女了,說給她兒子提對象,問咱們啥意見。”
她驚訝地“啊?”了一聲,忍不住看了看女兒,見女兒沒聽見似的,便說:“咱兒閨女還小。你說的我也不信,城裏人咋會看上咱山裏人?”
“真事,是真的。人家不嫌咱這個,圖的是人好,還說戶口他們將來有辦法解決,他們一家都是幹部。小夥子在糧食局工作,人長得不錯,在咱們這兒下過鄉,就是那時看上咱們閨女的。”
“門不當戶不對的,能行嗎?”
“你知道個啥?人家領導說話還能有假?”
“我是說,城裏俊姑娘多的是……”
“媽,我不找。”
“說啥傻話?我已經答應人家過兩天見麵。”他斷然說道。
“爸——”山杏極不情願拉著長調說,眼淚頓時掉落下來。她轉身下地到了東屋,爬在書桌上嗚嗚地哭了起來。山杏媽趕忙跟了過來,等女兒稍稍平靜,小聲責怪女兒道:“好了,好了,咱兒不哭了。你爸狗奘狗奘的,你就不能心眼活泛點,先順著他,答應去看看,他也好有個麵子,人家領導也好有個台階下。見麵後你就直接跟他說自己年齡還小,過兩年再說,不就結了。”
“不,我就是不去。見了麵,我爸說中,我咋辦?再說了,我和小三好,他是知道的,為啥還這麼做?就是嫌人家窮,想拆散我們。”山杏說完又哭了起來。
山杏爸本來滿心歡喜,見女兒哭著走了,心裏感到堵得慌,飯吃不下去了,就想到外麵轉轉。路過外間屋時,他把她們娘倆的話全聽到了,心裏的火氣“騰”地竄了上來:“窮命腦袋,受窮的命,受罪也活該。”
山杏媽衝出來攔住他,使勁把他向外推,忍不住責怪他:“哪有當爸的跟孩子說這種話的?人家給你個棒槌你就當真了。八字還沒一撇的事,還好意思跟孩子鬥氣?有話你就不會好好說?”
“我、我,我還管不了她了?”他甩下話,氣呼呼出去了。
夜裏,山杏翻來覆去睡不著。她平生第一次體會到孤獨和失望的滋味。她仿佛掉進了冰窟窿,身心都在變涼,漸漸變得冰冷透頂。她清醒而痛心地認識到父母的另一麵,父親是那麼陌生,那麼專橫無理,根本不顧及女兒的感受;還有母親也可氣,沒個兒主見,隻會跟著父親屁股後轉,一味地在中間和稀泥。她麵對蠻橫不講理的父親,真的茫然不知所措,感到可怕、膽寒。“唉,萬一有一天自己的父母也象別人的父母那樣,對在婚姻上不聽話的女兒麵前跪下或以死相要挾時,自己該怎麼辦嗬?”她覺得心驚膽顫、嚇出了一身冷汗,以至再也不敢往下想了。
今夜的蟬鳴格外刺耳難聽,令山杏煩躁死了。她幹脆下炕,點上煤油燈,坐下來看書。
夜裏,山杏媽來到女兒房間。她見女兒爬在書桌上睡著了,就把油燈拿到一邊,然後叫女兒到炕上去睡。山杏“哼哼”了兩聲,迷迷糊糊站起來,眼未睜,順著桌子摸到炕沿,然後趴到炕上接著睡。山杏媽耐心地給女兒脫掉鞋子和外衣,又給女兒墊上枕頭,蓋上被單。山杏抬起兩隻小腿把被單高高支起,兩腳向邊上一使勁就把被單甩到了一邊。
“臭丫頭。”她小聲罵了一句,恨不得照女兒屁股狠狠拍上幾巴掌,但沒敢下手,又扯過被單輕輕蓋上。
太陽升起來了,正在喂雞鴨的山杏媽忽然聽到“咕哧、咕哧”鞋裏有水的腳步聲,她知道丈夫撿蘑菇回來了。果真,山杏爸回來了。他走到石板鋪的空地,將筐裏的蘑菇慢慢倒出,輕輕攤開,然後坐在地上挑揀蘑菇中的草葉、鬆樹毛及石子。
“把濕鞋脫下來,換上幹的吧。”山杏媽說著把從窗台上拿過來的一雙布鞋遞給了丈夫,並撿起丈夫脫下的濕膠鞋。她說:“過會兒我再把鞋刷了。你看你,又忘了把褲腿挽上,漚著多難受啊?”
“沒事。”他把那兒泡得白白皺皺還在冒著熱氣的雙腳在石板上使勁蹭了又蹭,又摳了摳腳趾,兩腳掌對拍幾下,才把布鞋穿上。
山杏仍在睡大覺,任憑母親大呼小叫,哼哼唧唧就是不起來。
“杏兒,你不是想去大姑家嗎?你爸讓你去了。”她趴在女兒的耳邊說。
“騙人!”她嘟嚷道,煩得用手捂住耳朵。
“騙你幹啥?起來吧,我的小姑奶奶。”山杏媽勉強將她周起來。
“騙我可不行。”她眼沒睜警告母親道。
“我敢嗎?刁丫頭。我跟你說,你厲害、有本事跟我使可以,我惹不起你,隻是你千萬別再惹你爸了。他那勁兒還沒完全轉過來呢。”
“我又沒惹他,是他惹的我。”
“是啊,常有理。你們都有理,就我沒理,都是我的錯,行了吧?伺候你們還伺候出毛病了,我是哪兒輩子欠你們的,天天讓我受你們爺倆兒的氣?”
“煩不煩啊?”
“嫌媽煩,趕緊找個主兒嫁了。”
“不嫁,就是不嫁。”山杏嘴上不吃虧。
山杏雖然沒完全睡醒,但聽說可以去姑姑家,感知父親退讓了,因而有種勝利感,頓時來了精神,便起了床。她想起昨天夜裏胡思亂想害得自己受了一夜的罪,就覺得自己可憐又可笑;再想想自己瞎琢磨父母,仿佛自己做了虧心事似的,內心十分愧疚,覺得很對不起父母,心裏挺不得勁兒。她慢慢來到西屋,見父親坐在炕上正低頭吃飯,便輕輕喚了聲“爸。”她聽見父親“嗯”了一聲,便偷偷看了他一眼,見他雖然沒有笑模樣,但臉色不再陰沉,自己心裏頓時踏實了許多。
“杏兒,快點吃飯。一會兒我和你爸去隊裏上工,你去姑姑家別忘了帶上雞蛋。有事先稍個信來,別隻顧玩兒。”山杏媽在外間屋一邊用瓢從鍋裏向盆裏舀稀飯一邊說。
“嗯。”
“杏兒,這事兒可不那麼簡單。我琢磨來琢磨去,總覺得還是見見麵好。爸這也是為你著想啊。”父親突然冒出的話說得山杏剛剛放下的心又猛然提了起來,頓時預感不妙。
“昨兒晚你不是答應我,讓閨女去姑姑家嗎?咋兒還說變就變呢?是不是又聽誰說啥了?”山杏媽端著飯盆進來說。
“我是這麼考慮的,閨女找這個工作不易,她還挺喜歡,萬一因這事鬧砸了,後悔可就來不及了。”
“這可咋兒好啊?”
“她大姑那兒就先別去了。”
“你看看你辦的狗熊事兒。”山杏媽忍不住埋怨他。
“你知道個啥?那小子他媽正是管咱閨女的官兒,人家一句話還不說抹撒就抹撒了?啥也不懂!”
“沒那麼嚴重吧?”
“反正不像你們想的那麼簡單,咱們得罪不起。”
山杏使勁咬著下嘴唇一言沒發,眼淚汪汪地要哭。山杏媽看看女兒,又看看丈夫,然後怯怯地對女兒說:“那就過兩天在去吧,人家或許不和咱兒計較。”
“屁話,誰和你似的那麼傻。”山杏爸氣呼呼地說。
“那兒你說咋兒辦?”
“唉。”他也沒詞了,止不住歎了口氣。山杏抹著淚轉身下炕走了。山杏爸心裏正犯難,眼瞅著飯犯起愁來,耳聽“咣當”一聲,震得他心裏一驚。
山杏媽急忙奔向東屋,伸手去推門。兩扇板門緊閉,紋絲未動,她知道女兒在裏麵把門閂上了。
“杏兒、杏兒,開開門,給媽開開門,媽求你了。”山杏媽哀求了好一陣兒,也未見動靜,隻好回到西屋。她一把鼻涕一把淚地哭起來,一邊嘟囔:“你是不把我們娘倆兒逼死不甘心呀……”
山杏爸本來心裏犯堵,見媳婦嗚嗚哭個不停,還說這種話,心裏更加堵得慌。他沒好氣地使勁把筷子向桌上一摔,卻見該死的筷子不聽話掉到了炕上。他懶得去撿,氣呼呼地下了炕,順手把手中的玉米餅塞進了嘴裏。由於心急,再加上玉米餅也是塊大了點,恰好卡在喉嚨處,噎得他臉紅脖子粗,哽哽吭吭弄了半響兒,仍然不上來也下不去。他急得仰脖使勁擼,最後低下頭終於痛苦地咯了出來。他連咳嗽帶喘喘息了片刻,才感覺舒服了一些。他一口氣喝了兩勺米湯,然後拿勺子撒氣,使勁摔進飯盆。沒成想米湯飛濺,濺得他臉上、身上和炕上到處都是。他狠命地從搭衣杆上扯下毛巾,在臉上、身上呼拉了一通,又狠狠地把毛巾往炕上一摔,氣呼呼地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