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栽完棗樹,林山杏考慮到自己不懂棗樹管理,大哥、大嫂也不知如何管理棗園,心想買幾本有關棗樹知識方麵的書學學。她想在市裏買書是件很容易、也很平常的事,可是在農村就不同了,尤其是在這樣偏僻落後的小山村根本就沒處買。要買書的話就必須到離村幾十裏路的鎮上或縣城,而且還不一定能買到實用的。她心裏著急,卻沒什麼好法。她也想過打電話叫女兒買書寄來,又怕耽誤女兒學習,心想還是等些日子自己回省城時再說吧。
忽然,她想起自己的公公在修路,便來到路上。她遠遠就看見路上有一個人在不停地忙碌,等走近一看,果真是自己的公公俞老爹。他一鍬一鍬地往車裏裝土,然後躬著腰吃力地把小車推到路麵坑窪處,用土和石頭墊平。俞老爹正在用鍬鏟土時,忽然看見三兒媳婦過來了,便停下來問詢山杏要去哪裏。當得知她想幫他修路時,便堅決不讓她幹,還說這活又髒又累不是她幹的,讓她趕緊回家休息,後來見她堅持,也就不再阻攔了。爺倆兒一邊幹活一邊愉快拉起家常。在談話中,林山杏得知,前幾年那次公公和婆婆到省城她們家,他算是眼界大開了。那些天,他在城裏和郊區轉遊開活了,學到了不少東西。在回家途中,他們還去了北京,到紀念堂瞻仰了他心目中最崇敬、最愛戴的毛主席的遺容。為了看升國旗,他們老早等候在天安門廣場,看完升旗後還照了相。回來後,他覺得自己以前那麼多年活得有些可憐和糊塗,大部分時間都浪費掉了。他想在有限的幾年裏,自己得換個活法,多做些對家鄉有益的事。
他就是懷著這樣的心情回到家的,像孩子過年般的興奮。他徹底杜絕了與村裏老頭們樹下乘涼和蹲牆根曬太陽的習慣,天天堅持修路,一門心思想把村裏的路修好。他不在乎別人說什麼,也根本不聽家人的勸阻,他把時間和精力都用在了修路上。當看到路一天比一天平坦好走,有人來向他打招呼或者也來修路時,他清楚地知道自己做得對、做得有意義;當背著書包的孩子們來到他身邊興高采烈地叫他“爺爺”時,他覺得自己再苦、再累也值得。他經常告訴孩子們外麵的世界是啥樣子,並鼓勵他們要好好學習。他跟山杏說,自己現在年齡大了,過幾年想幹也幹不動了,所以他心裏挺著急,隻要有時間他就帶上鍬鎬、推上小車來修路。他還告訴山杏,人不服老不行,想當年在生產隊時幹起活來根本不知道累,現在不行了,再也不敢和過去比了,幹點活就覺得累,頂不長時間就得休息,遇到大石塊就得找人幫忙。
這條山路是俞家溝通往外界的唯一道路,離村委會五六裏路,道路崎嶇狹窄、坡陡溝多。俞家溝人祖祖輩輩在這條路上灑下過無數的汗水,也是六七十年代生產隊年年用牛車運送公糧的路。自八二年起至今,隻有俞老爹一人主動來修路,有的地段早已被山洪衝垮、衝窄。相比之下,俞老爹一人的力量就顯得太微弱了,所以不管他怎麼努力,路況還是不太好,車輛、行人隻能勉強通行。
林山杏認為要解決修路問題,靠一個人的力量不行,隻有靠大家,隻有依靠村委會和俞家溝生產小組出錢、出力才能做到。她知道村裏根本沒這項開支,組裏更沒錢,組織勞力修路恐怕也不現實,否則,也不會是目前的狀況。
林山杏和俞老爹一起修路時知道了許多,也想了很多,並想詳細了解一下情況。第二天,她來到組長俞景致家。俞景致兩口子正在菜園挖地,見林山杏來了十分高興,便邀請她進屋說話。林山杏不想耽誤他們幹活,便說沒啥事,隻想和他們呆會兒,在園子裏說話更隨便。他們也沒把山杏當外人,於是一邊幹活一邊拉起家常。
當談到修路時,俞景致的媳婦說:“多虧了俞老爹,現在路才好走些。你這個大組長也真是的,讓個老爺子給修路也不覺得臉紅?”
俞景致未說話先歎氣,然後不緊不慢地說:“你說,你們說,誰不願意把路修好,誰不知道走好道舒坦?路好了,走著安全還方便,也好把村裏的山果、蔬菜換成錢。我組織過好幾次村裏人修路,最後都黃了。山杏,我也不怕你們城裏人笑話,眼下村裏人老的老、小的小,哪個是幹活得料?幹點活兒還不夠工錢呢。每次幹活都有人受傷、犯病,治病的錢都是我給墊的。有的人活不幹吧,他媽的風涼話還挺多,淨在背後說三道四瞎搗鼓。你們說,我圖個啥?我不幹吧,大家還非選我。真是的,幹也不是,不幹也不是。你們說,我容易嗎?弟媳婦,沒錢的家難當呀。咳,真想不幹了,真沒啥勁。”
他妻子不愛聽了,衝他撇撇嘴,對山杏說:“別聽他的,他懶卻不說自己懶,還拿別人說事。”然後扭頭對他說:“幹啥有勁?等著天上掉餡餅容易,你等得著嗎?”她戳起鍬不幹了,並說:“再不修路,咱們這個窮山溝就得窮死,恐怕咱兒子連媳婦都娶不上。我嫁到你們這兒兔子不拉屎的地方夠虧的了,還攤上了你這麼個窩囊廢。”
“你這個臭老娘們,也不怕別人笑話,真欠揍。”他邊說邊朝媳婦瞪了瞪眼,還揚起胳膊朝她使勁比劃了一下。他見媳婦撅起嘴在朝他瞪眼,慌忙扭頭對林山杏說:“山杏,我承認,你哥哥我是窩囊,還不都是因為沒錢嗎?”
林山杏見他們的架勢就想笑,此時終於憋不住了,撲哧一下笑了:“我的大哥、大嫂嗬,我可不是來挑唆你們倆口子打架的。”
“知道,我就是看他長氣。”她隻顧自己說話痛快了,卻不知道丈夫已經打定讓山杏捐款修路的注意,隻是剛剛見麵就提起覺得不好意思,因而讓媳婦給攪和了。
“這麼好的大哥還不知足?再好的可沒處掏澄了。”林山杏說完,急忙將話題轉移了。
從俞景致家出來,林山杏想起這倆口子就想笑,在細琢摸一下他倆說得好像都對。鄉親們都知道“要想富先修路”的道理。當下最大的難題就是缺錢,家家戶戶湊錢修路不好辦,也辦不到。村裏現在勞力少,另外把路修寬還得占村民的承包地。修水泥路更不現實,也是不可能的事,就是把現有的路修寬修平整也得要許多錢。她知道鄉親們手中的錢來之不易,有的家庭勉強維持生活,還有的家庭生活十分困難。她不想給鄉親們添麻煩,也不想向丈夫伸手要錢,琢磨著自己打工掙錢來修路。
她回到家,把自己要修路的想法告訴了父母。父母同意她的做法,並樂意把自家的承包地用來調整修路占用別人家的耕地。在村長、組長和俞老爹協調下,路邊占地的問題初步協商定了下來,資金問題由林山杏想法解決,隻等秋收後開始動工修路。
9
三伏天驕陽似火,時間和空間仿佛都停滯了。凝固的空氣散發著塵土燒焦、燥烈的氣息。俞老爹感到自己掉進了蒸籠裏,喘氣都很費勁。不知疲倦的知了聲嘶力竭的尖叫聲仿佛要撕裂天空,卻怎麼也撕不開似的,讓人聽了格外心煩。他心裏煩躁不安,在哪兒呆著都難受,在哪兒也呆不住。忽然,他嗅到一股好似鐵鏽的氣味,一時鬧不清是從哪裏發出來的,就開始屋裏屋外四處尋找,最終他找到自家門前的老榆樹。他手打涼棚仰頭上望,發現不知啥時眼前這棵高大的老榆樹又添了許多幹杈。他心疼地摸了摸樹幹,感知老榆樹太渴了,怕是太難受了。再看看路邊的玉米地,地裏的玉米苗都打綹了,高崗地帶的苗兒已經幹枯,上頭好像浮罩一層濃濃揮發的汽油在抖動,他覺得隻要用火柴就能點著,並且會很快燒起來。
他回到屋裏,把躺在炕上打盹兒的老伴叫了起來。俞大媽開始從水缸一瓢一瓢地往臉盆裏舀水,再一盆一盆地端到樹下,然後把水倒在老伴在榆樹四周圍成的土圈裏。一趟又一趟,直到把缸裏的水舀光端淨,他才叫她歇息。他挨著老伴在石墩上坐了下來,情不自禁地念叨起他們的幾個孩子,並說最近特別想念孫子、孫女了,尤其是大孫子。聊了一陣兒,他覺得自己休息過來了,渾身有了勁,然後進院把小推車推了出來,放上鍬鎬,推起小推車,和老伴說了聲:“我走了。”
“怪熱的,你就不能呆會兒?就知道忙。”她心疼地責怪他。
“沒事,呆著也是呆著。”
“別人的話一點都不聽。悠著點兒,累了就歇一歇。”
俞大媽莫名地望著自己老伴遠去的背影,眼睛潮濕了。她心裏納悶今天老頭子怎麼說了這麼多的話。這些天,他總是悶聲不響地去修路,根本不跟她吱聲,也不許別人問,回來了除吃飯就是睡覺,跟她也沒啥話說。今天,他臨走時還知道跟她打聲招呼,這讓俞大媽覺得多少有點太陽打西邊出來了,促使她以為他自知理虧了,也就沒往別處想。她知道自己的老頭子就是這麼個人,嘴硬了一輩子,從未說過軟話。她心想這些日子倔老頭是不是吃錯藥了,也不知哪兒來的勁頭,天天修路不知累。她十分依戀地目送他推著手推車慢慢走遠,直至望不見老頭子的背影才戀戀不舍地走回院子。
路上,俞老爹覺得陽光十分火辣、刺眼,令人抬不起頭、睜不開眼。他口幹舌燥,一邊走一邊想找個地方休息一下。來到村頭,見大楊樹下有人,便放下手推車,走了過去。
樹蔭下,蹲在旁邊觀看另外兩人在玩跑得快(一種撲克玩法)的俞老四說:“現在的小年輕的,有幾個聽話的?不偷不搶就算不錯了,你還敢想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