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山杏此時想起這些,心裏一直不是滋味,總是泛起陣陣酸楚。到了老家,她心裏的恐惶一刻兒也未平靜過。她一直焦急地等待丈夫回來,等待的時間越長就越心急、越痛苦不安。在一個個不眠之夜,她猜想著各種可能發生情況,這一點和那些發現丈夫有外遇的妻子一樣,在羞辱、悲涼、悔恨和惱怒中倍受煎熬。
11
俞老爹去世的消息很快在十裏八鄉傳開了,縣電視台及時播放了俞老爹多年來義務修路的事跡,因而在當地轟動一時。鄉親們為失去這麼一位受人敬佩的老人而悲傷、惋惜,並在出殯時都趕來看他最後一眼,送他最後一程,以表達對他老人家的悼念和敬意。
俞老爹在林山杏心目中是位倍受尊敬的長輩,是從苦日子熬過來的,是個有水喝、有飯吃就很知足的人。他不但具有農民樸實、勤勞、善良的品格,具有對家鄉這片熱土深沉的摯愛,還具有與眾不同的先人後己、樂於助人的樂觀、無私、大度的品格。公公的突然去世,對她觸動很大,她不但有失去親人的痛苦,還有永遠失去知道自己心聲和堅定支持者的一種傷痛。她想建棗園和公公修路的目的都是想全村人盡快富裕起來,過上幸福生活;另外,她和公公說好了秋季準備修路,可是現在公公突然去世了,所以說,她還有一種心聲無處傾訴之痛。
在接下來的日子裏,林山杏一直處在矛盾和痛苦之中,一直苦苦思索是回省城還是留在鄉下父母身邊。她知道在當今物欲橫流的社會中,麵對充滿種種誘惑的花花世界,不少家庭因丈夫有外遇而破裂了。她看到的、聽說的實在太多了。自己的丈夫能否把持住自己,能否抵禦各種誘惑,此時,她心裏沒底了,因為環境如此,而且還有了跡象。女人的直覺告訴她,她們的婚姻最近發生了危機。“丈夫可能和姬殊娜混在一起”的想法一直如毒蛇般吞噬著她的心,由此她開始反複不斷地品嚐自己想象出來的種種屈辱,因而徹夜難眠。
現在,女兒俞欣在上高中,明年將要參加高考。女兒學習壓力非常大,十分需要做母親的給予照顧。別的學生家長恨不能犧牲自己的一切,也要讓孩子吃好、睡好、學習好,或者想法設法、挖窟窿道洞給孩子加分,甚至不惜鋌而走險改變種族,或把孩子的戶口轉到特殊的省市,以期讓他們考上理想的大學,將來也好成龍成鳳。在女兒最需要自己的關鍵時刻,自己卻有離開女兒的念頭,因而她覺得對不住自己的女兒,覺得心裏有愧,開始怨恨自己,所以想留下來照顧年邁父母的想法憋在心裏始終不敢向任何人吐露。她明白即使自己想留下來,父母和婆婆也不會答應,因為他們不想拖累兒女,會認為她留在丈夫和女兒身邊才是天經地義的。麵對父母,她總覺得自己不孝,有愧於他們的養育之恩。父母畢竟年齡大了,需要她這個唯一的女兒來贍養,萬一發生什麼不測,到那時自己後悔也來不及了,恐怕一輩子都不會心安。公公的突然去世使她這種感受加深了。如今,父母已經是上了七十歲的人,而且父親體弱有病,他們還要撫養年幼的招娣姐弟倆兒,真正到了最需要自己的時候。父親夜裏的咳漱聲深深震顫著她的內心,更加堅定了她要留下來的決心。她心疼父母,敬佩父母,尤其是敬佩自己的母親。先前,母親不但要照顧父親,還要撫養小招娣,天天不住閑地幹活。前些日子,母親得知小翠丈夫幹活時從腳手架上掉下來摔傷的消息時,立即帶上錢趕往醫院,在安頓好小翠夫婦後,把哭鬧不止的招娣弟弟帶回家撫養。現在,母親最需要有人來幫她一把。她思來想去,在女兒和母親之間必須做出選擇。她心裏犯難,卻一時想不出個辦法,隨著時間一天一天過去,焦急的心情不斷加劇,因而臉色異常憂鬱。
再苦再累再難她都不怕,怕隻怕因自己一時錯誤的選擇給家人造成傷害。公公的突然病逝,村裏謠傳是她承包荒山建棗園招惹女鬼所致。她雖然不信,卻又說不清,也無處去訴說,因為承包荒山確實是自己的主意,是在自己堅持下完成的。他人的種種揣測和謠言在她心中引起了波瀾、產生了強烈的反應,讓她覺得可怕、內疚。另一方麵,她也看到了鄉親們對俞老爹的真情實感,讓她感動;又因丈夫遲遲不歸使她心裏迷茫、悲涼,感到度日如年,因此,她急切而又不安地期盼丈夫早日歸來。
在一天天的焦急等待中,她突然意識到自己可做可不做的事,一下子變得緊迫起來,而且責無旁貸了。公公的去世使她明白了他的心願,更加懂得了生命的可貴和時間的珍貴,明白了自己的根就在農村。父母把自己和女兒撫養大付出了太多太多,是一輩子也報答不完的。此時,她心裏湧現出對父母和鄉親們特殊的情感,覺得他們是那麼善良、那麼可親,值得她留下來,於是決心留下來帶領鄉親們走上致富之路的想法漸漸占了上風。
12
俞三在澳洲突然得知父親去世的消息,遊興正濃的他頓時如遭當頭棒喝,當即懸崖勒馬。他內心悲痛想放聲大哭一場,可是喉嚨卻像塞滿了棉花似的難以出聲,欲哭而無淚。他在姬殊娜陪伴下,急匆匆乘船、坐車、轉機回到祖國。
一路上,俞三不知經過幾天日夜兼程,夢遊一般不能自己,並且一直處在極度的疲憊、焦急、負罪和悲痛的煎熬之中。他一言不發,不敢合眼。一旦合眼,父親死去的模樣(當然是想象中的)、孤苦的母親和妻子女兒深情的眼神就會分外清晰地浮現在眼前,讓他更加痛苦不安而悔恨不已,這使他感到的不僅僅是無地自容,而且還有強烈的負罪感,由此他病懨懨地勉強捱到了家。他見到母親,跪在母親麵前,終於放聲哭了出來。當得知父親臨死時在呼喊“三兒、三兒”時,他心裏更是難受,別有一番苦澀和酸痛。他在別人的攙扶下踉踉蹌蹌奔向墳地,撲在父親墳上捶胸哀號起來。
俞三從墳地回到家就病倒了,開始發高燒、說胡話。家人急忙請來醫生給他吃藥輸液。到了深夜,他漸漸平靜下來,終於睡著了。待他醒來時,天已大亮。在濕淋淋的被窩裏他覺得渾身酸痛,但頭腦十分清醒,清楚地知道自己是躺在老家的床上。他剛要伸懶腰,忽然發現妻子坐在矮凳上拉著他的手,趴在床上睡著了,頓時心頭一熱。
俞三記不清這些天是怎麼過來的了。他沒有真正睡過一次,急切回家的心情和劇烈的心痛如影隨形地灼燒著他、蹂躪著他,而這種痛苦解脫的唯一辦法就是哭出來,可是他哭不出來。他內心一直處在極度不安和痛苦的煎熬之中,他的靈魂經曆了一場漫長驚悚不止的磨難,現在駛入了港灣,終於平靜下來了。父親的死給了著了情魔似的他當頭棒喝,使他幡然醒悟,他的靈魂得以懸崖勒馬,才看清前麵是萬劫不複的地獄深淵,才沒發生有家不能回、妻離子散的慘劇。他相信因果報應,心想自己做了對不起良心、對不起妻子的事,是該受到懲罰,可是為什麼要通過讓父親這麼好的人的死來懲罰自己呢?父親何罪之有,這叫什麼老天有眼啊?他竭力想像父親的音容笑貌,卻支離破碎怎麼也不成形貌;與父親相處的日子,仿佛就在昨天,卻散散亂亂根本無法集中起來,因此越想父親的音容笑貌越模糊、越散亂。他後悔自己過去沒有珍惜與父親在一起的日子,後悔沒有改善與父親的關係,甚至從未努力過。他一直以為父親隻喜歡老實厚道、懂事聽話的大哥,不喜歡窩囊女人似的二哥,更不喜歡從小不聽話、叛逆、經常惹事生非的他。過去,他固執地認為父親是老腦瓜筋兒,跟不上時代。現在他終於明白了,其實父親活得很踏實、很樂觀,令人尊敬喜愛。他切切實實體會到父愛的深沉,體會到“父愛沉重如山”這句話的深刻含義。過去自己不懂事,讓這一切最珍貴的東西都失去了。失去了才知珍貴,可是已經太晚了,一切都已經無法挽回了。父親的死使他突然清楚地知道自己到底是個什麼樣的人了。其實,自己深愛著父親,隻是從未表達過,也沒落實到行動上,甚至從沒說出口。他清楚了自己和父親沒什麼大不了的隔閡,隻是因自己忘不了過去和固執的態度讓父親反感,從而父子沒能好好地相處;清楚了麵對父親自己說話、辦事總是莫名其妙地頂牛是因自己的自私和小肚雞腸,以及沒愛心、沒孝心造成的。其實什麼道理他都懂,他洞察世事精明,人情十分練達。他能對別人退一步海闊天空,而對最親的父親卻從來沒有做過;對別人能點頭哈腰、笑容滿麵,對自己的父親卻缺少了解和耐心。他為自己固執地與父親對立一輩子而悔恨;為夾在不和父子間的母親受氣、受連累而悔恨;為自己從未向父親解釋過自家發財是自己和妻子憑本事掙的,致使父親誤認為錢不是好來的,讓他擔心受怕而悔恨;他為自己過去不知報恩、不孝和今後再也無法報答父愛而悔恨……
父子之間的疙瘩似乎隨著父親的去世豁然解開,但俞三的心結卻永遠也無法解開了。父親臨死未能見上一麵成了他心中永久的痛和終生遺憾。
他流淚了,慢慢閉上雙眼。片刻間,他眼前忽然浮現出父親的背影,那是最真實、最親近的背影,是馱著患病的他下雪山的背影。當時,父親一時失足,父子滾落山下。十二歲的他一點也沒覺得疼痛和害怕,看到父親緊張的樣子他反而笑了,父親也跟著笑了。現在,他仍能感受到父親寬厚脊背的存在,仍能感受到父親笑的溫暖。麵對父親這麵鏡子,他自覺慚愧、無地自容,他真真看清了自己內心醜陋的一麵。過去,自己隻知道掙錢了,忽視了親情,直至欠父母的太多;自己曾認為上天不公,沒有給自己個兒子來繼承產業,因而不斷尋求刺激、放縱自己、心甘情願墮落,以至於作出許多荒唐和見不得人的事。
他痛定思痛,真切地感知自己的福分都是妻子帶來的,而自己卻身在福中不知福。他打心底裏佩服她天生的親和力,以及她對別人那麼善良、熱情、大度,驚異於她對家人的影響力和在鄉親們心目中的地位。他認識到自己近來的所作所為對妻子和姬殊娜的傷害之深,認識到自己犯下了不可饒恕的罪孽。麵對自己難以啟齒的行為和尷尬局麵,他不知今後何去何從。
父親的突然去世成了俞三永久的心痛和終生的悔恨。他悔恨自己的並不單單是父親臨終時沒能見上一麵,還有他們父子間的心結沒有解開,而且今生今世再也解不開了。
那是前幾年發生的事,父親母親來省城看望他們。幾天後的一個下午,俞三在飯店酒喝美了,開車回到家。他見父親獨自坐在沙發上看電視,便坐下來陪父親聊天。
“三兒,酒喝多了會傷身子的。不就是香香嘴、臭臭屁股嗎,還犯得著天天往死裏喝?”俞老爹看著過於發福、滿身噴著酒氣的兒子說。
“這也是沒法子的事。在外麵混就這樣——不想幹的事也得幹,都這樣。”
“天天醉貓似的,以後還是少喝點好。”過了片刻,俞老爹接著說:“三兒,手頭寬裕嗎?我想跟你借點錢用。”
“爸,看您說的,花兒子的錢還說借?您等一下,我去拿。”
“不著急。不過,我得和你說明白,這錢不是家裏用,是修路用。”
“爸,又是那條破路?提起它我就生氣。那個破路有啥修頭?您一天到晚忙個不停,誰說好了?真不知你是咋想的?還想拿錢去打水漂,傻呀?”
“願借就借,不借拉倒,別跟我說這些不在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