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合跟著他走。
院子裏很黑,很靜。
老頭指著一個角落說:“廁所在那裏,不分男女,進去之前先喊一聲。”
“今天晚上還有別的客人嗎?”馮合問。
老頭停下來,回頭看了他一眼,說:“隻有你一個人。”
馮合的心莫名地緊了一下。
老頭離開之後,他立刻反鎖上了房門。房間裏有一張木床,一張木桌,上麵有一台老式的電視機,還有一個掛衣架、拖鞋、臉盆、暖壺和垃圾桶。
馮合關了燈,脫鞋上床,倒頭就睡。
木床也很老舊了,稍微動一下就“吱吱呀呀”地響,那聲音很刺耳。馮合不動了,用被子蒙住腦袋。被窩裏有一股臭烘烘的氣味。
他太困了,很快就睡著了。
大風吹走了烏雲,月亮冒了出來,白白的月光照下來,簡陋的旅店顯得更加荒涼,死寂無聲。
竟然一夜無事。
天剛亮,馮合就醒了,這次不是被尿憋醒的,也不是被嚇醒的,是自然醒。
他第一次發現,睡覺睡到自然醒,是一件無比幸福的事。幸福來之不易,他決定多躺一會兒。
門外有腳步聲:“咣當,咣當,咣當。”接著,有人敲門。
“誰?”馮合警惕地問。
“是我。”門外傳來那個老頭的聲音。
“什麼事?”
“我就是想問問你早飯吃什麼。”
馮合一愣:“還管早飯?”
老頭沒搭腔。
“隨便吃什麼都行。”馮合說。
“毛氏紅燒肉行不行?”老頭突然大聲問。
馮合抖了一下,有幾秒鍾沒說話。
老頭似乎有些不耐煩了,又問:“毛氏紅燒肉行不行?”
“行。”馮合擠出一個字。他想:也許隻是巧合,跟烏井沒有一點關係。
老頭“咣當咣當”地走了。
他的鞋似乎也不太合腳。
過了一會兒,肉香味飄了過來,還是那麼熟悉,還是那麼恐怖。馮合的好心情消失殆盡,哭喪著臉下了床,去廁所撒尿。
他一邊走一邊想:這個世界到底怎麼了,為什麼到處都是毛氏紅燒肉?
沒有答案。
回到房間沒多久,老頭又來敲門,喊他去吃早飯。馮合跟著他去了登記室,一眼就看見桌子上擺著兩份毛氏紅燒肉,一份辣椒少,一份辣椒多,他頓時僵住了。
“這是誰做的?”馮合呆呆地問。
老頭說:“你朋友送來的。有點涼了,我給熱了熱。”
烏井找來了。
“他去哪兒了?”
“說是去上班了。”
“他還說什麼了?”
老頭想了一下,說:“他想讓你嚐一嚐,哪份毛氏紅燒肉更好吃,更正宗。”
馮合一口都沒吃,掉頭就走。他無論如何都想不明白:這個城市雖然不大,但也有幾十萬人,烏井是怎麼從茫茫人海中找到他的?
這一次,馮合沒有感到恐懼,而是憤怒了——同樣的恐怖事情經曆過多次之後,就會產生免疫力。
回到飯店,馮合到處找烏井,沒找到,問了問同事,得知他請了兩個小時假,去書店買書了。
這天是周末,飯店裏客人很多。馮合的二姨夫一家也來了,還帶來一個客人,他不認識。二姨夫說那是他的戰友,湖南人。
馮合的心裏“咯噔”一下。
那個湖南人點了一道毛氏紅燒肉。
湘菜廚師還沒回來。
廚師長又把這道菜派給了馮合。
馮合看了一眼烏井。
烏井正在做一道魚香肉絲。川菜標準中對廚師的刀功要求十分苛刻,光是切絲,就分為頭粗絲、二粗絲、細絲和銀針絲四種。
魚香肉絲需要的原材料,是切成二粗絲的豬肉和青筍,具體數字是長10厘米,寬0.3厘米,高0.3裏麵。烏井嚴格按照標準操作,一絲不苟,不差分毫。
“讓烏井做吧,我做不好。”馮合看著烏井說。
廚師長說:“他手頭有活,你做。”
馮合就開始做毛氏紅燒肉。他能感覺到,烏井正在觀察他。處理完五花肉,他往鍋裏倒入一些底油,放進豆豉、八角和桂皮煸炒,下一步該放辣椒了。他扭頭看了烏井一眼,發現烏井正定定地看著他。
馮合隻放了一個辣椒。
“辣椒放少了。”烏井立刻說。
馮合沒理他。
“辣椒放少了。”烏井走了過來。
馮合的呼吸變粗了,還是沒理他。
烏井又說:“毛氏紅燒肉的特點就是油而不膩,辣香適口……”
“我二姨夫一家都不愛吃辣椒。”馮合不耐煩地打斷了他。
“那也不行。毛氏紅燒肉的特點就是油而不膩,辣香適口,辣椒放少了肯定不行。”烏井抓起一把辣椒扔到了鍋裏,又說:“你得多放辣椒……”
“我讓你多放辣椒!”馮合終於忍無可忍了,一鐵勺掄了過去。
烏井“撲通”一聲倒在了地上。
馮合猛地撲過去,用鐵勺一下下地砸他,邊砸邊說:“我讓你多放辣椒!我讓你多放辣椒!我讓你多放辣椒!我讓你多放辣椒……”
烏井一聲沒吭。他的行為舉止異常古怪,馮合解釋不了,同事解釋不了,警察也解釋不了。問他,他也不說。
馮合因致人輕傷被判刑六個月。
在裏麵,他認識了一個心理專家,學到了一個新名詞:偏執型人格障礙。
心理專家說:“烏井的大腦被某一個念頭所占據,並不斷加以合理化,並付諸行動,從而使自己完全陷入到一種及其狹隘的想法以及行動中去。”
馮合認為他隻說對了一半,另一半原因藏在烏井大腦的最深處,那裏無比黑暗,無比荒涼,無人觸及。
也許,烏井自己也不知道。
那裏是恐怖的根源。
作者的話:寫這個故事的靈感來自看到的一則新聞(很久以前的)
新聞是真實的。
故事是虛構的。
故事是新聞的尾巴。
恐怖的尾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