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餘門拳的南壩傳奇(1 / 3)

封麵故事

作者:陳 曉

武術的威力從來不曾淩駕於社會體係之上,也不足以改變現實中的強弱格局。相比亦真亦幻的格鬥傳奇,地方拳術更像是鄉土中國裏代表強硬的那部分生存智慧,和“得饒人處且饒人”、“化幹戈為玉帛”、“退一步海闊天空”等柔軟的傳統處世哲學一起,維係宗族榮譽,維持鄉村生態平衡。

婚宴

2011年1月11日,農曆臘月初八,是個好日子。從早上8點起,一隊隊車窗係著紅絲帶,前蓋上固定著紅玫瑰和百年好合標語的車隊就陸續穿鎮而過。南壩鎮幾乎所有的大酒店外都擺著結婚慶典的紅牌子,迎賓的新人們穿著西服婚紗,胸口別著新郎、新娘的飄帶。在這些有點俗豔的新式婚禮細節外,有的車隊後還跟著一輛披紅掛綠的小皮卡,敞開的貨廂中,是打包好用扁擔串著的紅色鋪蓋,大花布匹。

這部分才代表傳統的南壩——這是個地處四川盆地東北大巴山南麓的熱鬧城鎮,興場立市已逾千年。在沒修公路前,這裏的交通全靠一條前河。從百裏峽山區出山,順河而下,到南壩剛好一天的路程,因此南壩成為三教九流聚集的碼頭。這個區位特點一直保持到今天——現在看南壩鎮車站的交通路線圖,它仍然是前河上遊幾十個小鄉鎮通往外部的交通要塞。這裏山高、林密,戰亂時節土匪叢生。即使是太平年間,密集的人流量和幾省交界的地理位置,也讓這裏的治安成為不容小覷的社會問題。剛到南壩,總有出租車司機提醒我們晚上盡量不要出門,要當心鎮上的“二球貨”(混社會的青年)。

1月11日這天,丁耀庭從早上就騎著摩托車出門,一連跑了6家婚宴送禮金。然後回到距離南壩鎮約半小時車程的天台鄉。他在那裏開著一家3個門麵的雜貨鋪,一個門麵賣藥,兩個門麵賣煙酒和雜貨。第二天接著就是趕集日,丁耀庭和妻子一起忙著將新進的貨物碼上貨架,忙到深夜才休息。

他看起來就是個為生計忙碌的普通鄉民,和氣守禮,身材短小但雙肩寬闊,敞懷穿著一件灰色短款夾克式棉服,更顯出身子和腿部接近1∶1的特殊比例。這是他幼時患小兒佝僂病給身體留下的印記。丁耀庭對本刊記者說,他3歲時得病,這種病惡化的後果就是會成為雙腿無法直行的侏儒。但丁耀庭和本家舅舅習練當地一種拳術——餘門拳後,避免了這個厄運。除了店鋪老板,他現在的另一個身份是餘門拳掌門人。

餘門拳流傳於川東北地區,尤以宣漢縣的南壩鎮聞名。從上世紀80年代我國對傳統武術挖掘整理的成果來看,在我國較有影響的,體係較完整的拳種有129種,其中大部分屬於地方拳種。在這些地方拳種的曆史和現實裏,重要的不是曾經出過多少名震江湖的老拳師,有過多少以一敵百的格鬥傳奇,而是它以強硬的姿態,和“得饒人處且饒人”、“化幹戈為玉帛”、“退一步海闊天空”等柔軟的處世哲學一起,共同組成了廣為鄉村社區認可和接納的生存智慧,承擔著維係家族榮譽,維持鄉村生態平衡的使命。在本刊記者考察的西南鄉間一隅,相對亦真亦幻的格鬥傳奇,這些使命表現出強大的生命力,到今天仍然存在。

“偷拳”

宣漢縣文化館負責整理地方拳術的桂德承告訴本刊記者,餘門拳起源是華佗創立的“五禽戲”。傳說華佗被曹操所殺後,兩名弟子避禍遠走雲南研習醫學,沿河而下至宣漢東鄉,露宿一餘姓農家,見餘家老父身染重疾,臥床不起,就傳授其“五禽戲”。這是餘門拳的起源。據說餘家學得“五禽戲”全功後,一直作為家術秘傳。大規模的授徒外傳,是從乾隆年間開始的。

宣漢距離最近的大城市重慶約5小時車程,古時候更被看做是窮鄉僻壤,化外之地。桂德承告訴我們,當地文明曾經遭受過兩次大的中斷,一是元朝,一是清朝。兩次都和外族統治後的種族歧視有關。“漢人是南人。蒙古人統治中國後,怕南人造反,對金屬器皿實行嚴格控製。宣漢5戶人隻準有一把菜刀,還必須由一個韃子掌管。”重壓之下,官民矛盾一度非常激烈。桂德承說,宣漢至今還保存著一個民俗——到年關時候,宣漢人打掃庭院居室,將垃圾集中後到灶間焚燒。這個習俗從元朝時期傳下來。在當時,從煙囪中傳出的煙霧,其實是舉義殺韃子的暗號。

殘酷的種族鬥爭史,決定了宣漢的拳術雖然源於“五禽戲”的強身健體,在發展上卻以格鬥為主旨,而且有一種在重壓下生存,以弱對強的心態。鎮上習練武術多年的劉應國告訴我們:“餘門拳的特點是短小寸勁,以近身短打為主,而且多攻擊人的要害部位,眼睛、後腦、下襠,出手和收手的速度都很快,就像農村經常說的‘出手傷人,退手不認’。動作主要是手部的鉤、挑、砸,打起來並不好看,縮手縮腳,以減少被敵人攻擊的空當。不像北派的拳,大開大合,因此被江湖上別的門派斥為‘偷拳’,說我們不仗義,偷打別人。”

劉應國的門店在南壩最繁華的商業老街的拐角處,他同時經營著兩個完全不相關聯,又都相當市井的行當:外間賣鍾表,裏間則是一個簡陋的牙醫診所。他是餘門拳內號稱“巴山拳王”的丁憲章的弟子。“中央電視台‘鄉村大世界’來這裏拍攝餘門拳,就是我去表演的。”他對本刊記者說。我們的談話就在他生意的間隙進行。說到拳術需要的氣魄時,劉應國會突然一拳打在硬木凳子上,發出砰一聲巨大的脆響。“這條街都要數我。”他有些驕傲地讓本刊記者看凳子上淺淺的凹印。或者突然起身,演示早上晨練的姿勢:低頭蜷身,額頭抵住膝蓋,雙臂後舉,擺出老鷹展翅的姿態。雖然已年過六十,但他說自己仍然能做單腿過頭的“朝天高”。說這些事情的時候,他可以將店裏生意暫時撇到一邊,甚至對來看貨而破壞談話的顧客顯出不耐煩。而這些趕集的村民不惱也不催促,饒有興致地在旁邊看著他在店裏的方寸之地比比畫畫。

當地習武者講述的餘門拳特點,聽起來更適合亂世草莽間以命相搏的拚殺。丁耀庭說,現在講究和諧社會,因此它失去了大部分展示絕招的機會。丁耀庭曾代表四川去澳門參加國際武術比賽,拿了套路表演的一金一銀,但在格鬥一項卻被取消資格。他指著一張和一個戴墨鏡、身材高大、肌肉壯碩的外國人的合影說:“這是一個練泰拳的選手。歐美的搏擊選手喜歡練泰拳,認為攻擊性最強。但我第一次很輕易就打倒了他。第二次我就藐視他了,用一隻手反剪在身後,招呼他過來。”丁耀庭說他和這位泰拳選手打了6個回合,每次都擊倒了對方,但最後“泰拳選手得19分,說我動作犯規,倒扣10分”。

同樣的遭遇和困惑,也出現在宣漢昆池職業中學保安專業教師石秀明的敘述裏。他是丁舉高的親傳弟子之一,論入門時間還可算丁耀庭的師兄。他現在正在用手抄的方式整理師傅丁舉高留下的餘門拳義。雖然在1984年官方對地方拳術進行挖掘整理時,餘門拳在《四川武術大全》一書中占據了50多頁的篇幅,但石秀明仍認為,當時整理的口訣太過簡單,他將每句口訣的具體身法、步法、運氣方法都詳細地闡釋出來。開篇就是4句本門口訣:一打眼睛,二打邁(步法),三打腰身(腰是卸力和發力的樞紐。對方再大的力來,通過腰的搖擺可以將力化盡,並能及時反攻),四打快(速度)。石秀明說自己去溫江參加一次武術比賽,格鬥項目第一場遇到一位開縣的選手。“剛一開場,我就把他打倒了。餘門拳講究的是沾手打手,而且不退手,連續攻擊。速度最快的可以練到一招7式。就是說僅通過手掌和手腕動作的變化,在三四秒內連續攻擊7次。”這些都是和現代武術競技規則不符的。丁耀庭和石秀明說他們的攻擊能力隻練習到一招5式,但足以讓一般的格鬥對手瞬間倒地,而且“因為速度太快,我自己都不知道打中他哪裏,隻是順他的來勢打他”。石秀明參加的格鬥比賽也是以犯規出局結束,“裁判說我手砍了對方的後腦勺,這是不允許的”。

現實下的武術過招要求不許攻擊要害,比如眼睛、下襠、後腦勺,但這些正是餘門拳進攻時最中意的人體死穴。“唯一沒有限製的就是打黑拳。”丁耀庭告訴本刊記者,自己在上世紀90年代跑江湖時在雲南打過一次。“當時跟著房地產老板去雲南。兩個老板一時興起,就各出幾百萬元,各找一個拳手來打一場。沒有規則禁忌,拳手不戴任何護具,隻穿一條短褲,打死打傷勿論。”丁耀庭說自己被對手——一個近1.9米的大個子抓舉在空中,準備往膝蓋上頂。“我一手扣住對手的後腦要害,他就不能往下摔,一嘴咬住對手耳朵,半邊耳朵給我咬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