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麵故事
作者:李 翊
作為白鶴拳潘世諷一支的正宗傳人,蘇瀛漢扮演的是“骨傷科中醫大夫”的社會角色,武術並不是他獲得財富的主要方式,更多是精神需求和門派傳承。經濟社會裏,他麵對著這樣一個兩難的局麵:一方麵,白鶴拳傳承無人,日漸式微;而另一方麵,白鶴拳即將成為經濟轉型期的政府商業消費的對象。當冷兵器時代遠去,武術被抽離掉保家衛國的時代背景,蘇瀛漢的傳奇隻能是一個人的傳奇。
隱者
右手輕輕抬起孩子的左胳膊,微微撫摩了一下,迅速一拉一轉再往前一送,中年婦女懷裏的孩子哇地哭出了聲。蘇瀛漢拍拍孩子的頭:“橈骨半脫位,好了!”婦女高興地帶著孩子走了,整個過程不到3分鍾,免費。
這裏是永春縣八二三東路八角亭邊的臨街建築,縣城正在為所有建築物實行以歐式建築為標準的“穿衣戴帽”工程。穿過腳手架上到二樓,牆上貼著四指寬的紅色紙條,上麵寫著:蘇瀛漢骨傷科診所,紙條剪成箭頭形狀指向右邊。麵對來訪者,蘇瀛漢更願意稱自己為“骨傷科大夫”而不是拳師。
“真正的習武之人都很低調,輕易不會顯露自己有功夫。”蘇瀛漢告訴本刊記者,他能走上習武之路純屬機緣巧合,“15歲的時候去一個結拜兄弟家玩,看到他家有一塊中央國術館頒發的匾,特別吃驚地問他,‘你還會武功?’”蘇瀛漢的結拜兄弟是白鶴拳傳人潘世諷的曾孫,潘世諷是清光緒十二年丙戌科武秀才,1928年中央國術館全國首屆國術考試,潘世諷以70歲高齡獲老年組第一名。同年冬,在五裏街新亭路中段、銅鼓山西南麓,永春州民為褒揚清朝州牧翁學本而建的翁公祠成立了“中央國術館福建省永春縣分館”,傳授白鶴拳,潘世諷被推選為館長,其他參加國考的拳師擔任副館長或常務教師。
蘇瀛漢說,結拜兄弟的身世一下子就勾起了他隱藏已久的武術情結。“我家祖上在明朝是縣團練練長,武功高強,是抗倭功臣。當時抗倭,我們族人死了34人,剩下9個,其中一個就是我的五世祖蘇繼元。”為了佐證自己所言不虛,蘇瀛漢搬出了自己收藏的族譜和縣誌,族譜有兩本,一本是清康熙年間第一次修訂的,一本是1832年道光年間第二次修訂的,宣紙已經泛黃,有些殘破,但是毛筆寫就的蠅頭小楷字體娟秀依然,清晰可辨。族譜和1924年修訂的永春縣誌《祠祀誌》裏對蘇家抗倭都有簡短的記載。此外,蘇瀛漢14歲的時候得過腦膜炎,雖然治好了,但是身材瘦小,眼睛視力也不好,為身體好也是蘇瀛漢喜歡武術的一個原因。
在結拜兄弟的引薦下,蘇瀛漢拜潘世諷第四個兒子潘瑞蕩為徒學習白鶴拳。“我們跟師父睡一個房間,兩個門板一拚就是一張床,我跟結拜兄弟睡一床。房間在二樓,下麵養雞、鴨、兔子,蚊子特別多。好不容易睡著了,到夜裏兩點,師父教完館,吃完點心回來,把我們叫起來練功。練一段時間接著睡,到早上四五點,又被師父給打起來繼續練。”蘇瀛漢說,那時正是1960年三年自然災害時期,本來就沒什麼吃的,還要練功,又餓又累,一星期下來就瘦得不成樣子,但是他對武功的癡迷沒有因此而改變,“做夢都在練功”。學武功的同時,蘇瀛漢還跟著姑丈學南音,“上四管”、“下四管”,同時自學中醫,去德化縣級醫院跟老師傅學骨傷科。“學武之人常要盤五技,容易受傷,要懂基本醫術,否則是要被笑話的。你看我們的古拳譜裏,前麵是理論和套路,後麵是骨科方劑,都是武醫結合。”
1963年,蘇瀛漢高中畢業,就在發榜那天,在永春一中教書的父親十二指腸破裂,因為家中“工商業兼地主”的成分得不到及時救治而去世。作為家中的長子,蘇瀛漢必須承擔起一家八口的養家重任。“師父家在達埔,離我家有18公裏,那時我有個舊的腳踏車,但也隻能一周去一次,因此我又拜了第二個師父鄭聯甲。”
鄭聯甲也是當地傳奇人物。他之前一直在南洋做生意,業餘時間在當地教授武功。馬來西亞選國術總教練的時候,馬來西亞永春會館的鄉賢們慫恿他說:“我們永春拳那麼好,你去爭一爭,為我們拿個總教練回來。”結果,決賽中,年輕氣盛的鄭聯甲一拳擊出,吉隆坡國術館的總教練連人帶椅被打翻在地。雖然贏了比賽,名聲大振,但也因此與吉隆坡國術館總教練一派結怨。為了避人尋仇,1948年鄭聯甲回鄉,以教授武術為生。永春當年有5個拳師最有名,經常去省市表演,潘瑞蕩和鄭聯甲位列其中。
“有天晚上,他正在教徒弟練功,聽說我要跟他學武,他就讓徒弟帶我練,結果一比畫我就會,他不教了,對我說:‘你已經學了好幾年了,跟誰學的?不說我不教你。’”蘇瀛漢說,“拜師隻能拜一人”這是江湖規矩。好在潘瑞蕩和鄭聯甲是朋友,在征得潘瑞蕩同意後,鄭聯甲這才收下蘇瀛漢為徒。
蘇瀛漢和這兩位師父的感情很深,他說:“所謂‘一日為師,終身為父’,這種關係和同學,戰友關係還不一樣,師父在我心目中是很威嚴的,輩分清楚,凡事不敢刨根問底。鄭聯甲師父每天至少來我家兩次督促我習武,先問有沒有空閑,如果有就打一下,他再指點,怎麼發力,哪裏有問題,然後盤手。那時他已經70多歲了,但是我和他交手的時候,過不了他中門這一關,拳頭近不了身。”有意思的是,鄭聯甲兒子的功夫反而不及蘇瀛漢,現在他的孫子跟隨蘇瀛漢學武,蘇瀛漢說這叫“武功回傳”。
蘇瀛漢第一次顯露功夫是在1963年,永春舞獅隊歡送新兵的時候。蘇瀛漢說,獅陣武術(刣獅)是源自宋明時期的軍旅陣法。在明代中後期,抗倭名將俞大猷、戚繼光以泉州的太祖拳棍訓練漳泉士兵,用藤牌兵鴛鴦陣應用於實戰,在抗倭戰事中所向披靡,這種軍旅陣法和武藝訓練,是為“陣法武術”。在清初雍乾時期禁拳的高壓打擊之下,少林高僧“散居沿海,授館鄉裏”,傳授“殺獅技擊”,在武術的訓練中加入人與青獅的舞弄打鬥盤練,據傳寓有反清複明之義,同時也把練武活動隱蔽起來。武術訓練和殺獅技擊的融會,閩南方言俗稱“刣獅”。各地鄉村為自衛保家而紛紛開設武館和成立獅隊,使練武活動承續下來,也成為閩南練武活動的傳統方式。在永春、德化等鄉村,保存有古樸的傳統拳術和少林“殺獅技擊”,而在南安、晉江、石獅等地的鄉村則與“宋江陣”融會,成為“宋江獅陣”。
“在獅子與拳師對打的環節中,獅子舞到了我的麵前,後麵有人推我下場,我心想,比就比吧。”這次比試之後,蘇瀛漢的名氣就在縣城裏傳開了,很多人慕名前來找他學拳。實際上在此之前,蘇瀛漢已經在師父的帶領下贏過很多老拳師,在圈裏小有名氣,經常有三山五嶽的老拳師來蘇瀛漢家聊天、試手。
規矩
江湖是有規矩的。
一個簡單例子,舊時在永春,如果有人問:“有沒有吃過午夜粥?”那麼此人肯定是練功之人。“農閑時練白鶴拳的人都是晚上聚在一起練,練完功夫很餓,就熬粥喝。所以練功的人都喝過午夜粥。”時間長了,這句話幾乎成為武林中人判斷同類的街頭暗號。
“拜師有拜師的規矩,要寫拜師帖,請‘引師人’做見證,給師父送紅包,數額是象征性的,這以後師父教徒弟是不收錢的。帖子上一般要寫明學多長時間,師徒兩人要簽字。然後師父要給徒弟講武德,‘和鄉鄰,敬師長,知高低’。收了拜師帖,意味著師父對徒弟多了份責任。習武之人容易滋長個人英雄主義,所以好的師父會經常敲打徒弟,不要今天學了明天就出去跟人比,要低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