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密斯李
我與張先生同事三年,但談話永遠停留在飲食和天氣這個層麵,地點則總在茶水間和前台。他的打扮在我們這個非常要求鬆散的單位絕對屬於異類,四季都是或白或條紋或圓點的襯衫,區別隻在於冬天加個毛背心或羊毛衫,再配上郭富城出道早期風靡萬千的發型,是許多城市占50%強的中年男性裝扮,其實他還不到30歲。當然最後一條純屬我八婆,我哪有權力要求月入幾千元的男同事穿潮牌,再說身材也不合適。
張先生的性格很難說得清是內向還是外向,他嚴肅認真,該活潑時也頗能講冷笑話,笑露8顆牙,我懷疑拿pH試紙能測出他的值是7。他永遠是公司的中流砥柱,一年到頭從沒遲到過一分鍾,屬於哪怕全公司倒閉他也不會被裁員,甚至寫字樓被水衝被火燒他都一定安然無恙的人。他具備好職員的一切優點,同時也釀就了差勁同事的一切特點。誇張點說,他是我在辦公室除了薪水太低之外所有頭痛的唯一來源。
頭痛來自於我麵對他的矛盾心理和無端自責。我常懷疑,不能與這麼一個模範人類範本相處,不正好說明我的性格存在重大缺陷麼?於是我對他的感情總在自責與惱怒間搖擺,基本以一星期為周期。從每周五下班他跟我說周末愉快開始,我會覺得自己這一周對他的態度真是太糟糕了,於是周一會主動跟他聊一聊周末見聞。他當然會和顏悅色地跟我聊,他跟我投訴過公共汽車上的情侶太親熱,小區院子裏鍛煉身體的大媽打扮得太花哨,還有別的亂七八糟的事我實在想不起來了。這一聊之下,5分鍾內我就會處於崩潰的邊緣。然後這一周就又完蛋了。周而複始。
我沒事喜歡瞎琢磨人,總在想用哪個文學人物來形容張先生好呢?沒有新意,唯有“套中人”最合適。說他像別裏科夫也許太刻薄,他的服裝至少活潑得多,倒也不會在晴天帶傘。但看到他走進辦公室我總是第一時間低頭檢查自己的衣著是否符合公司規範,生怕引發他的不滿,盡管他的工作與此根本不搭界。我狠狠檢討過這種自我審查心理,但他就像一個移動版的紀檢委或者糾風辦,總帶給我一種無言的肅殺之氣。
契訶夫說,他在那小說裏有意沒去描寫別裏科夫的外貌,因為彼得堡人人自危,大家都有一張難看的臉,“被奴顏婢膝和虛偽折磨得太慘了”。那麼北京當然也不是西班牙,臉色肅殺,那是社會的錯,也不應該說是張先生的錯。可故事結尾那獸醫簡直就像在諷刺我,因為我正住在空氣汙濁、極其擁擠的城裏,寫些不必要的公文,自己說也聽人家說著各種各樣的廢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