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良臣不負(2 / 3)

兩人在馮府門前大眼瞪小眼,僵持多時後,終是孟靈修笑了,向身後揮揮手,在王府眾人不甘散去後,推開馮敏之,徑直踏入了馮府。

進府後他各番打量,一路上嘴巴就沒歇過,字字刻薄入骨:“嘖嘖嘖,馮少卿住得也忒寒酸了些,本王府中的馬廄都比這舒適……”

馮敏之跟在他身旁,麵不改色地見招拆招道:“臣是執律法辦事的父母官,兩袖清風再正常不過,哪像某些人,穿金戴銀,酒池肉林,花的都是百姓的血汗錢,簡直如倉庫裏的碩鼠,臭不可聞。”

一番言辭犀利,叫人無話可辯,孟靈修輕咳一聲,走在前頭,掏掏耳朵,裝作沒聽見。

身後的管家湊近馮敏之,壓低聲音:“王爺駕到,不知這個月府裏的夥食費……”

“夥食費自然減半,隻吃素,不沾葷,我可沒那麼錢養閑人。”馮敏之直截了當地一口打斷道。

不大不小的聲音剛好傳入前頭的孟靈修耳中,叫他腳步一頓,在心中暗暗磨牙:“好你個馮少卿,真夠狠的。”

(四)

同吃同住的生活便這樣開始了,每日從大理寺回來後,馮敏之便到書房裏批閱卷宗,孟靈修則在一旁抄寫律法,中間擺著一根黑乎乎的戒尺。

起初孟靈修以為馮敏之隻是嚇唬嚇唬他,但當他抄著抄著神遊天外時,那根戒尺竟然毫不留情地敲來,打得他立時吃痛彈起:“大膽,你敢打本王?”

燭火搖曳下,馮敏之一張臉冷冰冰的:“打的就是你,王爺莫忘了剛進府時扔下的豪言壯語,怎麼,這便受不住了?”

孟靈修與她對視半晌後,訕訕坐下,揉揉被打紅的手背,想起已連續吃過七天的饅頭清粥,不由得心生絕望,腹誹哀號:“天哪,本王這是抽什麼風,居然自己跑過來讓他折磨……”

進府不到半個月,孟靈修便迅速消瘦了一大圈,與之形成鮮明對比的,是整日紅光滿麵,走路都似飄的馮敏之,連管家都忍不住開口:“好久沒見大人這麼開心過了,王爺這趟委實來得對……”

馮敏之頓住,摸摸臉,這才收斂了笑容:“有嗎?”

她忽然想起一件恐慌的事情,自己已有許久沒與景言說話了,似乎每日的生活都被孟靈修那廝占滿了,鬥嘴過招不亦樂乎,連逼他成功咽下一口青菜都能樂上半天。

這、這……太可怕了,太可怕了。

心神不寧的馮敏之慌不擇路間,迎麵撞上了前來炫耀的孟靈修,孟靈修一把扶住她,手裏高高揚起剛抄完的律法。

“馮少卿你看,本王的字是否大有進步,再不許說字如其人,暗諷本王豬模狗樣了。”

秋陽下,那張邀功般的笑臉閃閃發光,衣袂飛揚間,俊秀無雙。

她居然越看越覺得,他有那麼些率真可愛……

馮敏之一個激靈,推開孟靈修,連退數步:“王、王爺對臣施了什麼妖法?”

孟靈修莫名其妙,還待上前,馮敏之已經滿臉驚恐地從廊下逃走,跑得比兔子還要快。

望著那跌撞遠去的背影,孟靈修在長廊上哭笑不得,卻不知什麼時候,管家站到了他身旁,垂首解釋道:“王爺見諒,許是夫人的祭日快到了,大人情緒有些失常……”

“夫人?”他霍然轉過身,一雙眼瞪得大大的,“馮敏之還有夫人?”

秋夜蕭瑟,孟靈修在屋頂上找到了喝得酩酊大醉的馮敏之,而這一天,正是蘇景言的祭日。

自從管家相告後,孟靈修這段時日便一直心事重重,他才知道,原來馮敏之竟還有個未過門的亡妻,他那樣剛正不阿,努力地做個好官,不過是不想讓九泉之下的妻子失望。

一時間,他回想起往日與馮敏之相鬥種種,心亂如麻,說不清是憐是歎。

如今爬上屋頂,看他在月光下獨自飲醉,他心口竟然悶悶的,不由得就伸出手去。

“馮少卿,別喝了,本王扶你回去休息……”

月下,那張酡紅的臉回過頭來,上挑的眉眼竟帶了三分嫵媚:“別碰我,我才不和你回去,混賬王爺……”

這一嘟嘴簡直要人命了,月下生生透出一股風情萬種,看得孟靈修呼吸一窒,緊接著抽了自己一耳光:“該死,你要真是個女的……就好了!”

第二日清晨,馮府的上空被一聲尖叫劃破——

醒來的馮敏之一腳將孟靈修踹下了床。

管家連衣服都來不及穿好,聞風趕來時,隻聽到裏麵一片雞飛狗跳。

“馮、馮少卿,把那花瓶放下來,有話好好說,本王、本王昨晚可什麼都沒對你做過,是你喝醉了非要拉著本王上床的,還抱著那骨灰壇子說了大半宿……”

管家心頭一緊,正欲推門時,裏頭已傳來馮敏之嘶啞的厲喝:“不要進來!”

她踩在床上,單衣赤腳,長發披散著,花瓶高舉過頭頂,眼眶泛紅,像隻兔子,一隻急了欲咬人的兔子。

“你、你都知道了些什麼?”

顫抖的質問中,孟靈修眨了眨眼,將目光從床頭的骨灰壇子挪到了馮敏之的胸前,幹幹一笑,卻按捺不住喜色:“該知道的,不該知道的,本王都知道了。”

未了,他小心翼翼地靠近,壓低聲音:“放心,本王會替馮少卿保密的,不過,馮少卿可以先披件衣裳嗎?這大早上的春光乍泄,本王可有點消受不起……”

話音未落,那高舉的花瓶終於應聲砸下,在孟靈修的腳邊碎了一地,隨之響起的是馮敏之的一聲怒吼——

“滾!”

(五)

孟靈修的臉皮之厚足以支撐他在馮敏之吼出第一千個“滾”字後,仍然氣定神閑地留在馮府。

可憐的馮大人連罵人的力氣都沒有了,隻得病懨懨地躺在床上,抱著骨灰壇子,叫心情甚好的孟靈修強行喂了幾天的飯。

這一夜,管家出門采辦,整個馮府隻剩下了孟靈修與馮敏之兩個人,對,馮府就是這麼窮酸,用孟靈修的話來說就是,窮酸到來個刺客都沒幾個下人能攔一下。

所謂好的不靈壞的靈,說刺客,刺客還真就來了。

秋葉飄零,晚風颯颯,當門被一腳踹開時,孟靈修與馮敏之正在搶奪那個骨灰壇子,兩人齊齊抬頭間,被門前那個滿身殺氣的黑衣人嚇住了——

“受人錢財,與人泄恨,誰是前月判了鹽商案的大理寺馮少卿?”

孟靈修張大了嘴,好半天才找著自己的聲音:“我……們都不是!”

殺手冷冷一哼,劍鋒如雪:“那就一起死吧!”

孟靈修背著馮敏之躍出窗外逃命時,她懷裏還抱著那個骨灰壇子不肯撒手,孟靈修罵都懶得罵了,直接從懷裏掏出一枚信號彈,當空發射。

耀眼的紅光下,他腳步如飛,背著馮敏之穿梭入夜色中:“王府的人很快就會來救我們了,再等等……我說,你能把那壇子扔了嗎?它硌得本王背疼!”

一路狂奔逃命,所幸今夜無星無月,殺手又對馮府地形不熟,竟讓孟靈修在馮敏之的指引下,找到馮府的柴房,躲進了那隱秘的角落中。

黑暗裏,兩個人擠在一團,屏氣凝神,豎起耳朵聽著外麵的動靜,身子都顫得厲害。

“王、王爺把我交出去吧,王爺千金之軀,不能有事。”

馮敏之抱緊骨灰壇,眸中已有淚光閃爍。

這樣下去不是辦法,殺手遲早會找到這,她不能連累他。

“交什麼交,你是女的,本王是男的,要出去也是本王出去!”孟靈修壓低聲音吼道,把馮敏之都一時震住。他胸膛起伏著,吃喝玩樂了一輩子,還真沒遇到過這等凶險情勢。

“媽的,王府的人是幹什麼吃的,怎麼還不趕來……”

冷汗直流的祈禱中,卻是有腳步聲逐漸靠近,夜風敲窗,孟靈修與馮敏之同時抬頭,在對方眼中瞧見了自己驚恐的模樣。

“人活一世,死就死吧!”

孟靈修一聲恨罵,忽然站起,嚇得馮敏之趕緊拉住他。他回頭,呼吸急促:“有句話本王怕再不說就來不及了。”

還不待馮敏之反應過來,孟靈修已經俯身靠近,一把按住她後腦勺,吻了下去。

柔軟的,甘甜的,馨香的,當日一語玩笑,卻成今夜這夢寐以求的纏綿。

熱血瞬間衝上馮敏之的頭頂,她陷入一片昏昏沉沉中,直到孟靈修喘著氣放開她,抵住她額頭:“馮敏之,本王中意你,你給本王好好活下去!”

說完,他起身跳出,衣袂帶風,頭也不回地衝了出去,不多時,外麵夜色中便遙遙傳來——

“來呀,本官在這呢,鹽商案就是本官判的,本官執法公正嚴明,頂天立地,不懼任何宵小之徒……”

久久地,柴房黑暗角落的馮敏之,身子仍僵硬得無法動彈,她抱緊懷裏的骨灰壇,埋下頭,淚水不受控製地簌簌而下,連心都被浸濕了。

(六)

傷在左肩,王府的人再晚來一步,孟靈修那條胳膊便要廢了。

律法是抄不成了,馮敏之自覺地代起了筆,將書通通搬到了床邊,一邊抄一邊照顧孟靈修。

孟靈修養傷養得樂不思蜀,在又多裝了近半個月後,終於被馮敏之拆穿。

那一天,馮敏之把藥碗一頓,轉身就要走人,卻被孟靈修一把扣住了手腕。

“打鬼門關走了一趟後,本王想通了很多事,你想不想聽?”

“不想聽!”

床上的孟靈修揚眉一笑,用力一扯,馮敏之猝不及防,直接跌入了他懷中:“不想聽也得聽!”

有力的雙臂緊緊圈住她,任憑她怎樣掙紮也沒用,當對抗好不容易停下來後,他溫熱的唇才貼在她耳畔,似歎了口氣:

“敏之啊,人生匆匆數十載,死者已矣,活著的人便該好好活著……你的景言也不希望你這樣執念深重,為他做一輩子未亡人吧?”

風拍窗欞,溫聲細語,字字誅心。

她卻咬住唇:“你懂什麼?臣樂意,臣……”

哽咽的喉頭卻是說不下去,淚水滑過臉頰,無聲浸濕了相靠的肩頭。

窗外鳥雀南飛,最後一片黃葉也隨風飄落,留不住秋的腳步,卻將迎來冬的清寒。

第二日,馮敏之將一遝墨跡未幹的謄抄扔在床上,麵色冷冷:“律法已經全部抄完,王爺可以出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