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盛夏,長安城喧喧嚷嚷,最後一支北征軍終於歸來,帶著白頭山的寒氣。幾年裏,大晝王師把突厥人從江南趕過河西走廊,一路追到漠北,再跨過莽莽千裏的草原,圍困僅剩的敵軍於興安嶺南麓。可誰也沒想到,自認為固若金湯的封鎖圈卻被強攻出一條裂口,逃出了突厥大將奇萊與其下屬的三千親衛,失散於漠北更北的荒原之中;沒有逃出去的棄卒被趕到烏蘇裏江畔,抱著必死的決心背水一戰,全部被殲滅。
據回來的士兵說,當時的戰況極其慘烈,雙方決戰於封凍的烏蘇裏江之上,鮮血一遍遍地灑下去,融化了寒冰,最終江水開裂,人馬滾落於水中,水中大魚爭相食之。下遊數百裏的冰下全是血紅的江水和殘缺的屍體,突厥和漢,兩個在戰場上不共戴天的民族,他們戰士的血終於融在了一起,聖潔的長白靜默無言,冰封矗立。
就在大軍進城的次日,樹上蟬鳴聒噪,皇宮議會用的含章殿悶成了火上籠屜,泠涅倒在了殿前的台階上。
是夜不滿子時之時,皇上與近臣們議了些不能在朝堂上明說的國事,散會後各回各家,眾人就見左司徒在門檻上絆了一下,向前踉蹌幾步,到台階邊緣時腳下踩空,滾倒下去後不省人事。大家都嚇了一跳,以為是左司徒大人熱暈了,送回家後,泠涅卻開始發燒。
當晚直至清晨還隻是低燒,卻昏迷不醒,皇上遣太醫一個個地過去看,都說是查不出有病來,各種療法毫無起色:用冰鎮著額頭,冰化了,就又燒起來;藥石也是罔效,勉強灌進去的湯藥很快就會吐出來。到了下午,竟是轉成了高燒。
泠皓在一邊束手無策,隻能是幹著急。聞訊而來的魚名赫給他出主意,說是長安有不少不世出的奇人,許以重金也許會有人上門幫忙。泠皓別無他法,隻得親手起草告示,張貼於市。
這樣又過了一夜,這是他有生以來最難熬的等待。
泠涅的病情似是又加重了,臉色燒成黑紫,手卻冰得嚇人,本就不胖的人,一天高燒下來,竟是消瘦得如同朽木枯槁。泠皓給父親額頭上換了一條冰水浸的毛巾,然後用力捏了捏眉頭,神色是難掩的疲憊。
兩天不睡真的不算什麼,當初跟隨師父練武,曾有過五天五夜不吃不睡的修行,入口僅有晨露,連續翻過十多座山頭都不覺得倦怠。如今,對父親的擔心讓他覺得仿佛熬過永無休止提心吊膽的漫長歲月,還有發自內心的恐懼,即使已經十七歲——說是不小的年紀,但若真要一個人在世間活下去,他還有太多的不懂。
白日蟬聲依舊,泠涅的臥房窗門大敞,這間房不是主屋,泠涅挑的這間是因為喜歡堂外池塘的景色。池塘中荷花開得極好,就像兩座淡粉色的山包,碧葉如玉凝光,微風吹進了陣陣荷香,卻吹不進窗前一攏翠竹的清涼。
萬幸,到下午家丁來報,有揭告示的人上門了。
泠皓強打精神出門迎接,卻發現是一個隻到他胸口的小孩子,十三四歲、衣著樸素、圓臉大眼睛,是個討喜模樣。此時泠皓沒有當鄰家大哥哥的閑心,把家丁叫到一邊說道:“拿些錢打發他走,讓他從哪兒來回哪兒去。”
小孩子似乎是聽見了,笑嘻嘻說道:“這位姑娘,我是長安城最好的大夫,如果我不行,就沒人救得了你爹。”
家丁怒了,作勢要打人,被泠皓攔下來:“你果真會醫?”男孩不答,眯起眼睛挑釁似的對著他笑。
“讓他進來試試,治不好就砍死他!”泠皓深吸一口氣壓下火氣,然後提起男孩子衣領,“還有,我是男的!不許叫我姑娘!”
男孩診病的手法倒是很老練,講究個望聞問切,不像一些號稱老中醫的二把刀看啥病都直接切脈。泠皓看他一臉嚴肅的用兩指指節輕敲泠涅的胸口,絲毫沒有了方才戲謔的神態,似乎真是會些名堂。
覺出了自己之前言行失禮,於是輕聲詢問:“還沒有問過你的名字。”
男孩沒理他,又問一次才揮手煩道:“聽聲呢,你別打岔。”
泠皓隻得在一旁呆立。
一番研究,最後男孩一臉迷茫:“沒看出病啊……”
泠皓:“……”轉身回屋拿劍。
男孩:“別!我還沒說完呢!令尊大人的鬼脈有異常,你給我拿些糯米和青藤紙過來!”
泠皓:“還有別的說嗎?說完我再砍死你。”
男孩用青藤紙裹上蒸熟的糯米,塞進泠涅的嘴裏,片刻後拿出,放到陽光下,糯米立刻變成了焦炭。
泠皓瞪大了雙眼:“這……這是怎麼一回事?”
男孩臉色反而變得輕鬆:“原來是中邪了呀,這好辦,我去找我師兄來。”表情又恢複了方才的邪性,“你剛問我名字?我姓離,叫雪燃,叫我小燃燃就好。”說著顛顛兒跑去找“師兄”了。
片刻,離雪燃真的牽著一個和他差不多大的男孩回來了,一邊走還在一邊跟他說話:“這次真的不是騙你,泠家的老爺是真的中邪了,你信不過我還信不過糯米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