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說這片荒地原來就是你家?怎麼這麼多的墳頭?”雲梓辰知道這裏本不是荒地,因為這種靠近水邊和城鎮的地方應該是農田,可是放眼望去什麼人跡都沒有,隻有形狀奇怪的土包子和土包子上麵長的草,像是荒塚,山海關外城裏麵至少還能夠看到農舍,而這裏連農舍都沒有。
“白城雖然小,但是它周圍有七十多個村莊,我小的時候所住的村莊,就在這裏。”秦鉞下了馬,走在及腰的荒草中,腳下黝黑的土壤喧軟卻不粘鞋底,“這七十多個村莊在白城大戰的時候,先是被突厥的奇萊洗劫,接著被大晝軍隊趕到河邊屠盡,屍體都找不回來。我不知道有多少人逃走了,那些逃脫的人現在在哪裏,我在奇萊破城的當天就被師父救走了,這些事情都是後來打聽到的。不過這我還是第一次回來,和想象中的……差不多。”
十多年的時間,床下的幼苗長成了亭亭材木,柳木的門框重新發了芽,柔弱的牽牛花梗絞碎窗欞開出藍朵;磚石陶瓦在寒暑易節中破裂成細粉,低矮的土牆倒下來,被一年年落下的雨雪衝刷成墳塚的輪廓;沒來得及剝殼的麥子遺棄在碎片的麻袋裏,與瘋狂地荒草蔓延到了所能觸及的每一個角落,荼蘼從白骨叢生的葬崗裏開出如雪的白花;鋤犁被忘在田埂上無人拾回,生鐵鏽蝕在黑土中將土壤染成紅褐。
雲梓辰撥開草叢看到有一個粗壯的樹柱,上麵楔進一根方棱的木棍,他在另一邊看到一個差不多的,這裏大概是這個村莊的入口。但是另一邊的木棍又不太一樣,它是被外力打折的,而非自然腐蝕而斷。雲梓辰湊過去觀察斷痕,發現其中有一個小指粗細、整齊的半圓形缺口,這說明是有一個人用箭射中了這根木棍,木棍裂開,繼而折斷的。這便是戰爭與死亡的痕跡,雲梓辰想到。
兩人麵前有無數墳頭一樣土丘,是變了形的房舍土牆,秦鉞從一個很高的土丘旁邊繞進去,他看到了一個一人高的木架,是兩根豎起來的,頂端已經折斷,上麵本該再與一根橫著的木棍捆好——那根橫著的木棍已經掉了下來,秦鉞在草叢中找到了它,那根木棍上麵有很明顯的兩道磨痕。
“雲梓辰你來看!”秦鉞把雲梓辰喊過來,“我記得當初我家門口立著一個秋千,就是這兒了!”說著,秦鉞把那根木棍放到了兩根豎起來的木棍上麵比劃了一下,然後輕輕放了上去,自己退到土丘前麵來看著。
“所以說這個……”雲梓辰指指他們身邊的大土堆,“這是你家?”
“這秋千和以前的看起來一樣,位置也一樣,所以就是吧。”
“要挖開來看看嗎?裏麵也許有你用過的東西呢。”雲梓辰難以從形狀去判斷這屋子原本的樣子,不過看到秦鉞高興的樣子,說明他對於童年的記憶還很深;家中還有秋千給孩子做玩具,這說明那是一段快樂的日子,他小時候的性格應該還不想現在那樣古怪,真是難以想象的事情。
“就這樣放著吧……雲梓辰?”秦鉞這時候又蹲下來抬頭看著那秋千。
“什麼事?”
“你……能不能把我抱起來?”
“啊?要怎麼抱?”雲梓辰走過去,下意識地一手扶住秦鉞的肩膀,然後彎腰就要去摟他的膝彎。
“你幹什麼的?抱腰!”
“哦哦!你這樣會不會癢嗎?”雲梓辰雙手抓緊秦鉞的肋下,將他輕輕抬起來,舉到與自己略高一些高的時候秦鉞說了聲停,過了一會兒,秦鉞又叫雲梓辰將他放下來,他覺得秦鉞的臉色又變得不好了,於是問道,“秦兄你看到什麼了嗎?”
秦鉞長籲了一口氣,輕聲說:“天色不早了,我們回去吧。”
黃昏中的高草是鏽銅一般的顏色,城東麵的河中魚多而大,肉質更加細膩,是與鄱陽湖中迥然不同的味道,軍營中幾乎拿這些魚當了主食來吃,雲梓辰已經能夠聞到從城中傳來的紅燒魚的濃烈香氣。
兩個人牽著馬慢慢走著,秦鉞突然說道:“以前跟著我爹娘進一次城,就感覺我們要走很遠的路,就好像要走到天邊上去;但是現在,我們騎馬隻需要用這麼短的時間。”
“秦兄你離開白城時才四歲吧,小孩子步子小、個頭小,看這個世界自然是很大的;現在長大了,見多識廣了,眼光和心境自然也就不一樣了。”
“所以說,我們回憶兒童的事情,如果是回想某一個場景,那麼回憶中的視角,和現在應該是不同的吧?”
“這……我不清楚,我小時候的事都快忘光了,大概是這樣吧。這有什麼問題嗎?”
“我對那個秋千的記憶是這樣的:我走出門去,看到了家人在院中搭了一座秋千,我笑著在門口看著,爹和娘一左一右也站在秋千邊上笑著看,然後向我招手,接著我跑過去……”
“嗯,然後呢?沒覺得有什麼不對啊。”
“視角不對。”秦鉞說道,“如果這段記憶是真實發生的,我小的時候看那個秋千一定會是從下往上仰視的,然而在記憶裏的場景,我對那個秋千的印象卻是從上看過去的。”
“——就是我抱起你來的那個高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