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國的相思,幾年以來不時在我心中掀動。立在上海這銀燈萬盞的層樓下,摩托聲中,我每會想起那前門的雜遝,北海的清幽,和在虎虎的秋風中聽紙窗外那棗樹上簌簌落葉的滋味。有人說,北國的嚴冬,荒涼幹肅的可味,較之江南的濃春還甚,這句話或許過癖,然而至少是有一部分的理由。尤其是在這軟塵十丈的上海住久了的人,誰不渴望去一見那沉睡中的故都?
柔媚的南國,好像燈紅酒綠間不時可以縱身到你懷中來的迷人的少婦;北地的冰霜,卻是一位使你一見傾心而又無辭可通的拘謹的姑娘。你沉醉時你當然迷戀那妖嬈的少婦,然而在幻影消滅後酒醒的明朝,你卻又會聖潔地去寤寐你那傾心的姑娘了。
這樣,我這纏綿了多年的相思,總未得到寬慰,一直到今年的初夏,我才借故去邀遊了一次。雖是在那酷熱的炎天中,幾十日的勾留,不足以言親到北方的真味;然而曇花一瞥,已足夠我回想時的陶醉了。
最初在天津的一月,除了船進大沽口時兩旁見了幾個紅褲的小孩和幾間土堆的茅屋以外,簡直不很感覺北國的意味。我身住在租界,街上路牌寫的也不是中文,我走在水門汀的旁道上,兩旁盡是紅磚的層樓,我簡直找不見一個嚼饃饃大蔥的漢子,我幾乎疑惑此身還是在上海。白晝既無閑出去,而夜晚後天津的所謂“中國地”又因戒嚴阻隔了不能通行,於是每晚我所消磨時間的地方,我現在想起了還覺得好笑。每晚,在福綠林或國民飯店的跳舞廳中,在碧眼兒和寥寥幾位洋行的寫字員之中,總有我一個江南的慘綠少年,麵前放了一杯蘇打,口裏含著紙煙,抱了手倚在椅上,默視場中那肉與色的顫動,一直到夜深一二時才又獨自回去。有時我想起我以不遠千裏之身,從充滿了異國意味的上海跑來這裏,不料到了這裏所嚐的還是這異國的情調,我真有點嘲笑我自己的矛盾。
離開天津乘上京奉車去吸著了北京的灰土以後,我才覺得我真是到了北方。那一下正陽門車站後,在烈日高張的前門道上,人力車夫和行人車馬的混亂,那立在灰沙中幾乎被隱住了的巡士,和四麵似乎都蒙上了一層灰蕩的高低的建築,甚至道旁那幾株油綠的街樹,幾乎無一處使我望去不感到它的色調是蒼黃。睜立著的幹澀的前門,襯了它背後那六月的蔚藍的天空,沒有掩映,也沒有間色。下麵是灰黃混亂,上麵是光禿的高空,我見了這一些,我才遽然揉醒了我惺鬆的睡眼。啊啊,這不是委婉多情的南國了。
近年北方夏季天氣的炎熱,實是故老們所感喟的世道人心都劇變了的一個鐵證。在京華歇足的二十幾日中,所遭的天氣幾乎無日不在九十度以上。偶爾走出門來,鬆軟的土道上,受了烈日所蒸發出的那種幹燥的熱氣,嗅著了真疑心自己是已置身在沙漠。不幸的我,自離開天津後,兩隻腳上的濕氣已有點癢癢,抵北京後在旅館中的第一夜更發現腳底添了兩處破洞,此後日漸加劇,不能行動,一直在海澱燕京大學友人的床上養息了兩整星期後才算痊愈。在那兩星期中,我每日隻是僵臥。天氣的悶熱,蒼蠅的騷擾,長睡的無聊,和想出去遊覽的意念的熱切,每日在我心中循環的交戰。我竭力想用書籍來鎮壓我自己,然而得到的效果很少,我幾乎是又嚐了一度牢獄的滋味。這樣一直到我的腳能勉強走動了才止。我記得在近二十日的長睡後,我第一次披了外衣倚在宿舍走廊朱紅漆的大柱下去眺望那對麵山時的情形,我的心真像小鳥樣的在欣慰活躍。
長臥的無聊中,每日藥膏紗布之餘,睜目亂想,思的能力便較平日加倍的靈敏。燕大的校舍是處在京西的海澱,辟置未久,許多建築還在荒秦中未曾完竣。我所住的朋友這間宿舍,窗外越過一沼清水,對岸正有一座寶塔式的水亭在興工建築。我支枕倚在床上,可以看見木架參差的倒影,工人的鐵杵和錘聲自上曆亂的飛下,仿佛來自雲端。入夜後那塔頂上的一盞電燈,更給了我不少啟示。我睡在床上望了那懸在空際熒熒的一點光明,我好像巡聖者在黑夜遙瞻那遠方山上尼庵中的聖火一般,好幾次冷然鎮定了我彷徨的心情。我迷途的接引,這黑夜的明燈,我仿佛看見一隻少女的眼睛在晶晶地注視著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