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海/吳伯簫(1 / 1)

那年初冬涼夜,乘膠濟車蜿蜒東來,千萬家燈火中孤單單到青島,浴著清清冷冷風,打著寒噤,沿了老長老長的石欄杆步行,望著遠遠時明時滅的紅綠燈,聽左近澎湃的大水聲音,默默中模糊影響,我意識到了海,旅店裏一宵異鄉夢,亂紛紛真到黎明;晨起寂寞與離愁,正自攪得心酸,無意緒,忽然於窗啟處展開了一眼望不斷的水光接天,胸際頓覺豁然了。我第一次看見了海。從那起,日日月月年年,將時光於悲苦悅樂中打發著,眨眼冬夏三五度,一大把日子撒手作輕雲散去,海也就慢慢認識了,熟了,親昵起來了。

憶昔初來時候,地疏人生,寂寞勝過辛苦,常常躲著失眠,於靜穆的晨鍾聲裏起個絕早,去對著那茫無涯際的一抹汪洋,鵠候日出,等羲和駕前的黎明;帶便看看變幻萬千的朝靄,金光耀眼的灩漣水色,及趁潮解纜疑及蕩去的漁船。我曾湊晴明安息日,一個人跑到遠離市鎮的海灘,去躺在幹幹淨淨的沙土,曬太陽,聽海嘯,無目的地期待從那裏開來的一隻兵艦,或一隻商船,悄悄地玩味著那船頭衝擊的疊浪,煙囪上掠了長風飄去的黑煙。我也曾於傍晚時分,趁夕陽無限好,去看落霞與孤鶩:就這樣輾轉相因,與海結了不解緣,愛了海。

愛海,是愛它的雄偉,愛它的壯麗。愛它的雄偉,不是因為它萬丈深處有什麼玲瓏透剔的水晶宮,有海,若有oceanus,neptune及其挽輕車的銅蹄駿馬,和金盔衛士;愛它的壯麗,也不是因為它那銀色浮沫中曾跳出過人間愛與美的維娜斯,及善以音樂迷人的siren女神,或淩波微步,羅襪生塵的宓妃之類。愛海的雄偉與壯麗還是因為海的根底裏就蘊藏著雄偉蘊藏著壯麗的緣故呢。不必誇張,不必矯情,隻要對著那萬頃深碧,佇立片刻;或初夏月明夜扁舟中流蕩漾一回,你就會不自禁地驚歎,說說這樣大的海這樣美的海啊!原來海不隻是水的總彙,那也是力的總合呢。栽在它的懷裏,你自己渺小得像一片草芥,還是像一粒塵砂,怕就連想想的工夫都沒有。你不得不低頭,服輸。

因為愛海的緣故,讀了古勒律已的《古舟子吟》,曾想跳上一隻獨橫岸頭的雙桅舟,去四海為家,漂泊一世;將安樂與憂患,完全交給羅盤針,定向舵與夫一帆風順;待到須發蒼蒼,日薄西山時候,兀自泊上一處陌生的港口,將一身經曆,滿懷悲苦,向人們傳播吐訴,那該是耐人尋味耐人咀嚼的吧。讀了盎格爾撒克遜那民族締造的曆史,曾想嘯聚一幫弟兄,煉一副鋼筋鐵骨身子,百折不回意誌,去櫛風沐雨,冒天險,大張除暴安良,拯貧扶弱旗幟,橫衝直撞出入於驚濤駭浪中;隻要落落大方,泄得萬種憤慨,海寇名家,徽號也是光榮的。人生事事不稱意的時候,讀了《論語》卷內仲尼老先生乘桴浮於海的話,也曾想,像陶淵明東籬采菊,蘇東坡夜遊赤壁,就到海上蓑衣垂釣悠然自在地過疏散生活也好:可惜既非豪俊,又非明哲。亦非隱人逸士,草草白日幻夢殊不足為訓已耳。無何,就姑且造若幹漁船,到海裏去斬長鯨,擒浪裏白條,秋網蟹,冬拿海參,改行做個漁戶也好吧?再不然,就煮海為鹽,拿取之不盡用之不竭的海水與陽光,去窮鄉僻壤給隻吃得起鹹菜粥的農夫農婦換換口味亦佳:隻要有海在,便爾萬般皆上品了,何必苛求。

正經說:倒是挺羨慕一個燈塔守者。看他孑然獨處,百無攪擾,清晨迎著太陽自海上出,傍晚送春太陽向海上落;夜來將紅綠燈高高點亮,告訴那迷途海航人,說:平安的走吧。就到家了。這邊一路是碼頭,那邊才是暗礁。碼頭上有好船塢,有流著的金銀;有男女旅客,有堆滿著的雜糧貨物,熱鬧得很哩!說,這來,是從哪裏拔錨的?路程很遠吧?海那邊可也是鬧著饑荒?還是充溢著升平景象呢?說:這來,帶的都是些啥樣客人,什麼貨色?有莽漢吧,有嬌娃吧,有錫蘭島的珍珠非洲的象牙吧?盡管誰也不理會,無音的回答,就夠理解,就夠神秘。若然風雨來了,便姑且爬上燈塔的最高梯,張開海樣闊的懷抱,應了閃閃電光與霹靂雷鳴,去聽那發了狂似的咆哮的海濤,我知道胸際熱情翻滾著,你會引吭高歌的。至若晴明佳日,趁日麗風和,海不揚波,去閑數白鷗飛回,看魚躍,聽塔下舟子歌;那又是不必五台山削發,可以使你坐化的境界了。

海風最硬。海霧最濃。海天最遠,海的情調最令人憧憬迷戀。海波是旖旎多姿的,海潮是勢頭洶湧的。海的呼聲是悲壯哀婉,訇然悠長的。啊,海!誰能一口氣說完它的瑰偉與奇麗呢?且問問那停泊淺灘對了皎皎星月吸旱煙的漁翁吧。且問問那初春驕陽下跑著跳著揀蚌殼的弄潮兒吧。大海的懷抱裏就沒有人能顯得夠天真,夠活潑,夠心胸開闊而巍然嚴肅的了。

我常常妄想:有朝一日有緣,將身邊羈絆踢開,買舟去火奴魯魯,去舊金山,去馬尼拉,去新加坡;去南至好望角,北至冰島,繞那麼大大一圈,朝也海,暮也海,要好好認識,認識認識海的偉大。——喂,你瞧!那乘風破浪駛過來的說不定就是傑克遜總統號呢。

一九三四年十二月於青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