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一個愛靜的人,選擇住所,當然希望有幽靜的環境。十多年前住在香山路,喜歡那裏的梧桐綠茵;後來搬到紹興路,留戀那裏的文化氣息。後來,卻搬遷到了淮海路上,成為鬧市中的居民。這似乎有違我擇居的宗旨。在淮海路住了幾年,我發現在這裏其實也可以鬧中取靜。我的居所不臨街,關上窗戶,便可以和喧囂的市聲隔絕。在我的窗前,能看到小區中的綠茵,能看到蔓延在水泥牆上的綠色藤蔓,晨昏時分,還有鳥鳴從樹叢裏飄來。住在這裏,我能一如既往讀我喜歡的書,寫我想寫的文章,於喧囂中保持寧靜。
然而近在咫尺的淮海路是一個無法改變的存在,隻要出門,繁華和熱鬧便會撲麵而來。其實,用一種觀察曆史、體驗生活的目光來看淮海路,是一件很有意思的事情。淮海路是上海現代曆史的一個縮影,近百年來中國人的屈辱、辛酸和交額,都寫在這條路的一磚一石中。這裏的每一幢老房子,都有曲折跌宕的故事,每一寸路麵,都留有曆史人物的腳印。和我居住的公寓隻一牆之隔的一所小學,從前就是孫中山先生住過的地方,後來他才從這裏搬到了香山路。那棟紅色的老樓還在,從那裏走過時,我常常想,我腳下的路,逸仙先生當年大概也走過。低頭看腳下,我會忽發奇想,那色彩斑駁的路麵上,仿佛會幻化出很多在這裏走過的曆史人物的腳,他們的步點是不一樣的。那堅定而急促的,是周恩來;沉著而輕盈的,是梅蘭芳;優雅而散漫的,是張愛玲,還有劉海粟、林風眠、阮玲玉、周璿、趙丹、茹誌鵑……多少風雲一時的人物曾以自己獨特的腳步走過這裏。上個世紀六七十年代曾經以“破舊”為時髦,紅油漆和黑標語一時鋪天蓋地,然而淮海路沒有因此被摧毀。近十多年來又開始以懷舊為時尚,可是要想把淮海路恢複成張愛玲筆下的霞飛路,卻也絕無可能。在淮海路上看到的是與時代同步的生活。和過去一樣,這裏仍是時髦、時尚的源頭和舞台,走在淮海路上,抬頭便撞見令人目眩的廣告和霓虹燈,眼簾中到處是新奇的衣著和神采飛揚的表情。有一位來上海訪問的日本作家告訴我,他在淮海路上看到的上海少女,比東京銀座的日本姑娘更時髦。前幾年訪問日本時,我留意了東京銀座的行人,頗有同感。
住在淮海路上,使我有機會對這條路上的景色有更全麵的認識。深夜,店鋪關門後,淮海路上消失了絡繹不絕的人流,也消失了店家招徠顧客的音樂和喊叫。但是大部分店鋪仍然亮著燈,通明的櫥窗像無數失眠的眼睛瞪著人跡寥寥的街麵。此時的淮海路,是一個不夜城,卻不喧鬧,燈光靜靜地勾勒出高大的梧桐和老房子曲折的輪廓,平添了幾分神秘,引人產生幽遠的遐想。清晨,店鋪還沒有開門,路上行人稀少,淮海路彷佛一個盛裝的女人卸卻了禮服妝飾,露出本來的麵目。這時候,街上看不到時髦的男女,在路上散步的大多是老人。從我住的公寓向東走,不遠就是雁蕩路,複興公園就在雁蕩路盡頭。往西走,過兩三條馬路,就是襄陽公園。晨光熹微的公園裏,是老人的世界,無數老人聚集在公園裏,有打太極拳的;有舞劍做操的;也有跳舞唱歌的。看一片銀發在晨霧和朝暉中浮動,我深受感動,這是生命的讚歌。
如果將街道人格化,淮海路是怎樣一條路呢?她是一位百歲老人,雖然曆經滄桑,卻依然容光煥發,儀態萬方,保持著青春少女的美姿,流動著生命的活力。不同時代留給她的魅力和風雲,都蘊涵在她日新月異的表情中。住在這樣一條路上,當然能感受繁華和時尚,這是生活的一部分。但它們大概永遠也不可能將我淹沒。隻要有一顆沉靜平和的心,便能拒絕浮躁,遠離喧囂。正如我在一首詩中所寫:“從洶洶人潮遊進我的綠島,世界依然那麼寧靜,心靈的天地遼闊而純淨……”
2003年春日於上海四步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