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陽掛在天邊,小風兒輕輕吹著,鮮豔的美人蕉讓金燦燦的斜陽一照,更顯得嬌滴滴。人工降雨機的小橫杠起勁兒地搖擺,把水管裏噴出的水,分成無數的雨滴,撒播給綠綠的草,紅紅的花。冬青和楊柳,也使勁伸展著枝葉,在半空裏截取那清亮的水滴,好讓自己更煥發出青翠。
初秋的阜成門立交橋邊,竟然這麼漂亮。
路西的人行道外,還殘留著一小片未覆蓋的泥地。邊上是磚頭和鐵絲網圍起來的工地的料場。這片小空地,在花壇和馬路的包圍中,鬧中有靜,是養鳥者的小樂園。
這時候,遛鳥的人已經有十來位。二十來隻鳥籠子掛在人行道邊的柳樹枝上。主人們——大半是老者——坐在自帶的小馬紮上聊天兒。談鳥經,論花草,說兒女,扯街坊,偶爾也說點天下大事。有的談中日圍棋擂台賽,替聶衛平捏一把汗;有的講亞運會,對南朝鮮裁判的不地道說兩句俏皮話;有的講民房的出售與分配;有的講菲律賓女總統的政治前途,不過這話題引不起聽眾的興趣。管人家那閑事幹嘛?大老遠的,還是說鳥兒吧,咱不是遛鳥兒來了嗎?
鳥兒們也不含糊,畫眉居多,也有百靈,一個個歪著小腦袋,睜著綠豆眼兒,嘰嘰嗽嗽,哨個沒完沒了,仿佛在比賽。
一個五十來歲的光頭漢子,騎一輛平板三輪車,馱著十幾隻鳥籠子,慢悠悠地由官園那邊過來,擺著手跟人們招呼。
“趙師傅,王頭兒,喲,劉老,好久不見您啦,家裏都好吧?”
說著,把平板三輪停在人行道邊。
“老孫,今兒有好品種的嗎?”幾位遛鳥的人慢慢圍過來。這位蹬平板兒的老孫是賣鳥的。
老孫笑笑:“跟您老幾位不敢說瞎話,太好的沒有,有隻雛兒還過得去,就是老沒精打采的,不愛哨。”
一個五十來歲,身量不高的主兒踅過來,笑著:“壞的你也能出手。你會蒙人。”
“瞧您,趙師傅,我蒙過您嗎?上回那隻,您從我這兒多少錢拿走的?三張大團結。”老孫點了根煙,一伸右手,拇指、食指並攏,笑著:“嘿嘿,仨月,才仨月,您把那隻賣給了新加坡的陳先生。賣了多少?三百塊!您多大的賺頭兒?十倍,我還唬您?”
趙師傅細眯起眼:“那還是我看陳先生實在想要,讓給他的。說實話,那鳥兒本身不值三百塊,可如今眼麵前兒,我給你三百,你要能在北京再找出這麼一隻,算我白活這麼大。”
“您是行家。”養鳥的人都瞧著趙師傅。
“我打老孫那兒三十塊買來,他當初還說,‘這回我可賺了您的了,五塊錢買來的’,您是這麼說來不是?”趙師傅問老孫。
老孫吐出濃濃的煙,一笑:“是,又怎麼樣?”
“那你就別後悔。”趙師傅說,“我當初怎麼說?我說:虧你還倒騰鳥兒,外行,這隻鳥是受了病,仨月以後,您再瞧,要不賣四五百塊,算我說嘴!”
“可您也沒賣上四五百呀!”老孫說。
趙師傅笑了:“要是向陳先生要一千,他也給,可我不是賣鳥的,不打算憑一隻鳥發財,像你似的……”
“我怎麼了?”老孫狡黠地閃著笑臉兒。
“上回有個學生想買隻鳥玩兒……”
趙師傅沒說完,老孫就樂了:“嘿,您又提這個茬兒,那要怨他不懂眼呐,我給他好的,他嫌毛兒紮煞不好看,可不就……”
“後來怎麼了?”大夥兒來了興趣,紛紛提問。
趙師傅用手指著老孫:“他跟人家說:‘不是要好看的嗎?您來這隻。怎麼樣?瞧,嘴兒又細又長,丹鳳眼。細長脖兒,尾巴又尖又順溜,再瞧毛色,光滑,漂亮,怎麼樣?’那學生一看,是好,掏出四十塊給了老孫。拿回家去三天,又回來找老孫了。這鳥兒不哨。它沒法兒哨,是個母仔。這事兒是你幹的不是?”
大家一齊開懷大笑,笑夠了,才看鳥。
老孫打開一隻籠子的藍布罩,露出一隻垂頭喪氣的畫眉。那鳥兒,羽毛都紮煞著,翅膀倒抿得挺緊,小腦袋直往懷裹紮,兩腿搖搖晃晃,可它紮掙著站在那兒,仿佛要給人瞧瞧,“咱們死都得站著。”別看這鳥兒病病歪歪,卻透出內裏的一股剛強勁兒。
大夥瞧這隻鳥,沒有一個人笑,也沒人說話。一個身高馬大,大約有七十來歲,可身架子不塌的老頭兒,彎下身子,仔細打量那鳥兒。那鳥兒也用盡力氣睜開眼,撲棱下翅膀,又趕緊挪到鳥籠邊上,再縮肩搭臂地佝僂著。老頭兒歪頭瞧瞧趙師傅,走回到泥地,坐到小馬紮上。
趙師傅跟過來,小聲問他:“劉老,您想要?”
“這鳥……您瞧它行嗎?”劉老沉吟著。他是位退休的中學教師,早年還踢過足球,身子骨結實著呐。
“那看您打算怎麼養它。”趙師傅說,“打算養好了再出手,我勸您別要。它不值得花那麼大工夫。要是您自個兒養著玩兒,遛鳥又遛人,圖個樂子,您買它。這是個好鳥兒哇!到冬景天兒,我到您家聽這鳥兒哨去。要不好,您罵我。”
劉老笑了:“您多咱聽過我罵人?”
“可有一節,”趙師傅壓低聲音,“超出這數兒,您別要。老孫還是個嫩家子。”他伸出兩個手指頭,又說,“不內行偏充行家,還想死賺錢,我瞧不上這路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