紐約的天氣預報還是相當準的。我起床後一掀窗簾,外麵果真鵝毛滿天了。
開了門,才發現這雪絕不是東方淑女般地輕歌曼舞,而是吉卜賽女郎似地任性而奔放。因為迎著風走,雪花便大片大片地撲上來,幾乎讓我睜不開眼睛;而那些調皮地鑽進圍巾和領口的,想勸它們出來是絕無可能的了,隻有任它們把鬢角和脖子弄得濕漉漉的。但這並不會惹惱我,隻要是下雪天,我的心情總是最好的。
和往常一樣,路上都是腳步匆匆的人們,隻不過今天大家在半尺厚的雪裏深一腳,淺一腳的,速度明顯不如往常。那頻頻看表的,估計已經有遲到的可能。在美國,遲到幾乎是最不能被原諒的事情,任何原因,包括天氣,都不能成為理由。有一家電影製作公司曾在一個月裏開除了28名員工,原因隻有一條:遲到。給我們上課的教授說:“幹電視電影這一行,時間就是金錢。一人遲到,則全部拍攝計劃都要延誤。哪怕路上摔斷了腿,也要按時爬到攝影棚報到。”上次下雪,班上有一位同學遲到二十分鍾,解釋說他是從新澤西趕來的。教授便不留情麵地說:“你是在替新澤西道歉,而不是為你自己。”想到這兒,我的腳步又加快了幾分。
今年由於雪特別多,紐約存鹽急劇下降。所以如果有人問今年紐約什麼生意最好做,答案恐怕就是“賣鹽了”。人們隻想盡快化了雪,至於鹽水腐蝕了路麵和下水管道,似乎就沒人操心了。
街邊的店家和住戶都很自覺地把門前積雪掃清,倒不是覺悟高,隻是紐約有法律,如果有人在某家門前因雪滑跌倒摔傷,所有醫療費由此家負擔。在醫療費奇高的美國,實在沒有比這條法律更有效的掃雪動員令了。然而,各人自掃門前雪,不管他人瓦上霜。已有報道說,有大塊冰雪從高樓房簷滑落,砸傷了路上的行人,責任還不知該由誰承擔。但看著周圍的人,還是更注意腳下,而不是頭頂上的動靜。
雪越下越大,每個路口都有司機拿了雪刷子下車,把堆積在車窗上的雪撣落。但不到一分鍾,玻璃上又是白白的一片。這時,後麵的車已經不耐煩地按響了喇叭。司機匆匆收起刷子,而他自己已是雪人一樣了。
真的,怎麼很少見到紐約人堆雪人呢?若是在北京,早已有無數的雪娃娃睜著黑煤球的眼睛,豎著胡蘿卜鼻子,神神氣氣地站在大雪中了。年輕人一見下雪便興奮起來,急著找夥伴,急著出門,急著打雪仗,急著享受踩上鬆鬆的雪地的感覺和聲音,急著躲在樹後,等同伴路過時拚命搖晃樹枝……而那些鬧了別扭的,也在紛飛的雪花中大笑忘了隔閡。隻有被塞了一脖子雪,雙手由冷變燙,由白變紅,頭發眉毛全白了,全濕了,那才過癮,那才驕傲,才是個下雪天的樣子。
可是,在紐約,每個人都在趕路。大雪明顯妨礙了人們。交通堵塞,郵局關門,學校停課,道路泥濘……大家都願意馬上進入室內,脫掉大衣,喝咖啡,暖和而幹燥地工作,談判,吵架,賺錢……這是他們四季如春的生活,也是一成不變的生活。雪打亂了這種節奏,所以成為這個城市不受歡迎的客人,紐約人不感激它的美麗,它的濕潤,它的去病殺菌。他們隻是抱怨它。是因為美國人從來就沒有“瑞雪兆豐年”的期盼,還是他們無暇體會上帝賜予冬季城市生活的這一份浪漫。
雪,你何不到中國去?那裏有為你歡呼的人們。
在紐約,路麵街口多,車輛擠,所以幾乎所有上班的人都坐地鐵。下雪天,乘地鐵的人就更多了。地鐵就像一個真空管道一樣,把路上的人往裏麵吸。躲開了大雪,人人都鬆了一口氣。一邊抖落身上的雪花,一邊自言自語地咒罵著壞天氣。紐約地鐵的髒是有名的,不時會有小老鼠在軌道間竄來竄去。而此時車站裏熱乎乎的,濕乎乎的。香水混合著角落裏垃圾的氣味,幾乎讓人惡心。
人越來越多,而行乞的人們也多起來。他們大多是青壯年,穿著髒棉衣,外麵裹著塑料布,手裏拿個鐵皮罐,把僅有的幾個硬幣搖得花花直響。他們大聲訴說無家可歸的苦楚,重複著“又下雪了,我冷,我餓,給我幫助吧,誰也難說沒有這麼一天。”絕大多數人都不理睬,繼續看著他們的報紙。而乞丐們也識相地走開,並不糾纏。
相比之下,地鐵裏的街頭音樂家們倒比較容易得到同情。他們並不開口要,隻是賣力地唱呀,彈呀,吹呀,有些人的水平還真不錯,中間有不少像是東歐來的。他們的收入大概夠上溫飽了。
從地鐵站出來,雪還在下,但小一點了。整個紐約在一片潔白中顯得漂亮可愛。但雪會化的,那時這個藏汙納垢的城市又要原形畢露了。街頭到處會出現動物的糞便,散落的垃圾,無家可歸的人又會臥在人行道的暖氣口上呼呼大睡。當然,霓虹燈會一如既往地閃爍,人們還會一樣地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