羊的幽默
品物
作者：李漢榮
在草地上，我遇見幾隻低頭吃草的羊。
我站在它們麵前。它們停止了吃草，抬起頭來看著我，樣子有些害羞，也有些膽怯。
我向它們鞠了一躬。我說，對不起，我向你們道歉。
它們納悶，不明白我的意思。我於是翻開我的羊皮外衣讓它們看。它們還是瞪著天真的眼睛，不明白我的意思。我又脫下羊毛襪子，讓它們嗅。它們翹著幽默的胡子，不明白我的意思。我替它們遺憾，但又替它們欣慰。
它們或許並不知道有“死亡”這回事，它們相信生命是一直向前走的，直到自己也看不見自己。
就這樣，造物者通過降低某些生命的感受力，降低了它生命付出時的精神成本，從而緩解了命運的過分不公。
但是我不能原諒我自己。雖然造物者似乎已給了我許多正當的理由。
但我以為懷疑這些理由的正當性，才能證明低劣的牧場之上，還存在一種更高的理由。
否則，如此低劣的理由竟然有了正當性和絕對性，我隻能說，造物者還隻是一個有待進化的低劣的神靈。
最後，我向這溫順的一群，認真地鞠了躬，又摸了摸那隻頭羊好看的犄角，揮了揮手，告別了它們……
多年以後，我已在地下定居很久了。這天中午，我聽見我的上麵有腳步移動的聲音。我還隱隱聽見有咩咩的叫聲，傳到泥土的深處，傳到我居住的地方。
我知道了，是幾隻羊在我的上麵吃草。
其實也沒有什麼特別的感覺，它們在吃草，而草的根須，纏繞並通過了我的身體，接通了更廣袤的水土。
我依然在一個適當的位置參與了陽光的作業，配合了泥土的功課。我既不高過天堂也不低於地獄，我隻是恰到好處隱藏了自己，又恰到高處暴露了自己，當它們再次與我相遇，看見的已是鮮美的草葉，而且恰到好處地可口。
於是我寬慰地笑了，它們從搖曳的草葉上能感覺到我的笑。一切都恰到好處。真的。
選自《散文》2015年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