物質是生存的最基本要求。換言之,沒有欲望,人如果像石頭、草木一樣,自我主體的發展也就無從談起。但是,人的物質欲望意識又不同於動物的本能意識,它包含著自我確證的精神追求,諸如個體的尊嚴、社會價值等內容。與其他階層的社會意識相比較,無論是近代西方工商業者,還是當代中國企業家群體,欲望意識是他們身上所具有的鮮明的精神個性,企業家自我欲望的對象就是資本和財富。在資本和財富的世界裏,企業家的精神生命的形態是什麼樣的呢?
第一節人的欲望意識及其演變
在《精神現象學》看來,欲望意識是人類和個體最初的意識特征或精神現象。因此,我們首先隻有透徹地認識欲望意識的本質,才可以理解精神的發展。
一、欲望意識:人類和個體最初的意識觀
就整個人類而言,欲望意識起始於原始社會,但到了中世紀社會則備受壓抑,直到近代社會才重新獲得解放並以新的方式存在。
在野蠻時代,人類剛剛從動物演化而來,原欲衝動是人類早期生命活動的基本特征。所以黑格爾在《精神現象學》中,把欲望意識看做人類最初級階段的精神特征,也可以看做是原始社會的意識形態。黑格爾在《精神現象學》中指出,盡管原始社會的自我的欲望意識充滿了血腥的仇殺和爭鬥,但作為人類的欲望意識,絕非等同於動物的自然欲望意識。兩者的區別在於,動物的欲望意識純屬本能性質,目的就是消滅對方,吃掉對方。但此後,動物和對象之間的關係就消失了。因此,動物和外物之間沒有內在的和深刻的精神聯係。而在人類精神發展最初的階段中,人有自我意識,自己意識到自己的欲望,這就是人的欲望意識高於動物本能意識之處。奴隸主蓄養奴隸不同於動物吃掉動物。奴隸主通過對方(奴隸)的存在認識到,我是一個生命,對象也是一個生命。黑格爾說:“欲望的對象就是生命。”換言之,通過另一個生命(他人及其欲望)作為自己的鏡子,從而看到自己的存在。正如黑格爾所說:“自我意識隻有在一個別的自我意識裏才能獲得它的滿足。”
在這裏,人類的欲望意識揚棄了動物欲望與外物的無精神聯係的特征,而是涉及人與人的內在關係問題。因此,欲望意識是一種社會性的存在意識,這就是黑格爾所說的“相互承認”的概念,“相互承認”是自我意識的一個核心內容。生命的價值就在於人與人之間相互承認其為人,相互承認各自的獨立和自由,相互承認其彼此有高於動物的屬於人的應有的尊嚴。哲學家科耶夫(Kojeve,A。)說:“說到自我意識的起源,必然是為了相互承認所進行的生死搏鬥。如果沒有為了尊嚴的生死搏鬥,地球上就沒有人類的存在。”在早期原始社會中,一方打敗之後,勝利者成為奴隸主,失敗者就淪為奴隸主的附庸,後者當然是沒有什麼尊嚴和自由可言的,隻能在不對等的社會地位中苟活。奴隸因感到自我的卑微和不自由,於是要反抗並爭取權利獲得自尊。因此,整個人類曆史就是充滿了人與人之間為了尊嚴而進行的生死搏鬥的曆史。因此,“相互承認是人類的類概念”。這個“我”不是抽象的“我”,而是現實社會中的“我”。
按照現代心理學家弗洛伊德的說法,欲望意識處於生命的最底部,是一種衝動意識,一種渴求和努力向外擴展的原始欲念,包括吃、喝、性等基本需要。一旦主體的欲望無法實現,自我就會陷入消極的、自欺欺人的世界觀中。黑格爾認為,在西方早期曆史中,先後曾經出現過三種消極的與虛無的自我意識觀:
第一種是“斯多葛主義”(古希臘的四大哲學學派之一)的觀點,在早期人類曆史中,一旦部分人,如奴隸的自我不能實現,自我意識首先陷入“斯多葛主義”,它幾乎類似於中國的阿Q精神的意識形態,即自我隻需要在主觀上承認自己,似乎就完成了自我實現。你把自己想象成什麼,似乎自我就是什麼。對於“斯多葛主義”的本質,黑格爾諷刺到:“意識是能思維的東西,隻有思維才是意識的本質。”總之,“斯多葛主義”精神的本質是自我欺騙。
第二種是“懷疑主義”的觀點。雖然“懷疑主義”不像斯多葛主義拒絕思考現實,但它是以否定現實本身的態度和思維來肯定自我的。黑格爾說:“它是對所有一切個別事物和一切所有差別事物的全盤否定。”懷疑主義明明知道現實的存在性,但又否定其存在,因而思維和現實充滿了對立矛盾。
第三種是“苦惱意識”,這種意識堅信彼岸的天堂世界才是有意義的,而自我對此是難以企及的。所以,隻能通過苦行、禁欲來否定、消解或泯滅自我,以實現到達彼岸世界的心靈向往,基督教即是如此。
這些消極的意識形態的共性是,自我是抽象而無現實內容的空洞之物,因而主體與客體是分裂的。雖然,扭曲的意識觀念使自我獲得了心理寧靜和自由,但這僅僅是暫時性的。
二、禁欲主義:中世紀的意識觀
從社會發展曆史的角度說,人類在進入文明社會之後才逐步擺脫了原始社會的野蠻狀態。因此,原始形態的欲望意識不再作為社會主流意識形態而存在;相反,它始終處於被理性化的社會意識所排斥。如果觀察希臘社會,我們就可以看到這個轉向。古希臘從傳統風俗的氏族社會向工商業化的社會轉化之後,偉大的哲學家蘇格拉底和柏拉圖(Plato;前427—前347年)等人提出理性高於感性的哲學觀。但是,到了古羅馬時代,毫無節製的欲望意識,諸如淫蕩、奢靡、放肆、腐朽等敗壞的精神最終毀掉了一個偉大的帝國。曆史轉向了基督教時代,感性、欲望意識被明白無誤地界定為“惡”的意識。
基督教意識形態的核心是禁欲主義。所謂的禁欲主義(asceti-cism)是指要求人們嚴酷節製肉體欲望的一種道德觀。禁欲主義本質上也就是苦行主義,要義是反對奢靡淫蕩、不勞而作的享樂主義,認為隻有向往無限性的上帝,自我才可以得救。
相應的,商業這種非生產性的牟利活動也就自然成為教會所抨擊的對象。歐洲中世紀是一個農業社會,社會的總體財富來自於自然條件和人力的投入。人們普遍認為商業交換活動不創造價值,而是誘發人性惡的根源,因而對商業持有強烈的排斥態度。基督教自始至終認為商業利潤是人獲得拯救的障礙,他們將商業看做是賤賣貴賣的行為,其罪惡超過盜竊。公元1078年羅馬教會還認定,無論商人還是士兵從事商業經營都是不能赦免的罪惡。中世紀的大神學家托馬斯·阿奎那(ThomasAquinas,1225—1274年3月7日)認為:“外來的客商會使人民的道德受到腐化的影響。如果市民專心於做生意,他們就有做出許多惡事的機會。因為當商人想要增加他們財富的時候,其他的人也會充滿著貪婪的心理。商人離開手工勞動,享受舒適生活,因而身體軟弱,心靈委靡,為了這個原因,一個國家對它的商業活動,應加以限製。”
按照曆史唯物主義的觀點,教會所宣揚的禁欲主義、抑商主義實際上是與生產力低下的農業文明相適應的意識形態。一方麵,教會的世界觀有利於以農業為主要經濟形態的社會秩序的穩定。因為,每一個莊園都是自給自足並構成一個封閉的小天地的世界,人們自得其樂而害怕外來的商業行為對傳統的衝擊。另一方麵,基督教阻止商人去心安理得地發財致富,本質上也是維護自身利益的手段之一。因為,教會不僅在政治上居於顯赫而重要的地位,而且還是擁有無數大地產的地主集團,所以自然十分敵視商業活動。由於教會掌握著道德上的支配權,所以在教會的眼裏,經商者不可能取悅上帝。譴責外來的高利貸和貿易的追逐利潤行為就成為自然而然的事情。總之,商業發展與當時的基督教倫理一直存在著道德上的衝突。這使許多中世紀的商人在良心上感到困惑,以致人們經曆了幾個世紀才逐漸習慣了商業行為。
在16世紀,歐洲興起了以馬丁·路德(MartinLuther,1483—1546)和加爾文(JohnCalvin,1509—1564)為代表的新教運動,對傳統的基督教義進行了重大改造。新教貶低乃至斥責羅馬教廷的惡行,提倡“因信稱義”的宗教觀念。“因信稱義”強調內心對上帝的虔誠,否定天主教會的權威,要求簡化宗教儀式,強烈的反對教會利用贖罪券等方式對人民的掠奪。相應的,新教在教義上對工商業經營盈利活動進行了道德上的肯定,他們提出了“天職”觀,認為上帝允準的唯一生存方式,不是要人們以苦修的禁欲主義超越世俗道德,而是要人完成現實世界所賦予個人的責任與義務。因此,主張人們必須把勞動視為人生的目的,必須盡自己的一切努力,以履行好自己的世俗責任。這樣,新教把人們獲得財富的衝動直接視為上帝的旨意,人們有責任賺錢,因為這是在為上帝增加榮耀。這樣,新教和現代資本主義倫理精神發生了直接的關係。因為它具有把人們獲得財富的要求,從傳統的基督教倫理禁欲觀中解放出來的心理功用,大大地促進了近代資本主義工商業活動的發展。
新教開啟了人們的財富欲望之門,但仍然主張克製人的享樂欲望的意識。它雖然鼓勵人們去獲得財富,但是反對非理性地使用財富。新教認為,人隻是財富的受托者,這些財富是經由上帝的榮耀才給予人的,因此他必須向上帝說明他的每一分錢是怎麼花的。人對於自己占有的財富,必須對上帝承擔責任;他占有財富越多,他對上帝負有的責任就越大。在這方麵,他服務於上帝就像一個溫順的侍者,或者說是上帝的賺錢之手。新教堅持認為:如果他出於自身的享樂而不是服務於上帝的榮耀花掉了任何一點錢,那將是危險的。在他們看來,自發的、無節製的衝動表現是值得懷疑的,因為這會使人偏離作為天職的工作及宗教信條。所有的主張擯棄對感官享樂的崇拜,尤其反對個人熱衷於時尚服裝,厭惡劇院,絕對排斥色情和裸體,閑談、奢侈品、虛榮的裝飾。所以,這些被定義為沒有客觀目的的非理性行為,全然不是為上帝榮耀服務。
這種宗教的世俗化傾向沿著自身的邏輯發展而變得愈演愈烈,直到人們要全心全意地投入現實生活,尋找充滿感性的快樂幸福而最終成為近代意識形態的主流。韋伯說:“自從禁欲主義著手重新塑造塵世並樹立起來它在塵世的理想起,物質產品對人類的生存就開始擁有一種前所未有的控製力,這種力量不斷增長,且不屈不撓。”當物質財富觀念在工商業的迅速發展中結出豐裕的果實之後,上帝的聲音漸行漸遠,逐步讓位於喧囂的世俗功利主義。現在,人們雖然仍在忙忙碌碌,但那隻是在追求現世的物質利益,而不是在想著如何為上帝增加榮耀了。
三、世俗主義:近代的欲望意識觀
基督教曆史的進步意義在於以理性替代了感性,《聖經》努力把每個人塑造為具有道德精神的主體。使人超越當下(tobe)的現實性,而成為人應該(oughttobe)的那個樣子。無疑,弘揚“至善”精神是基督教的重要貢獻。但同時,基督教精神也壓抑了人的個性,妨礙了人的內在主體性在現實生活中的實現。
精神現象學告訴我們,意識、精神的發展不可能永遠停留在一個特定的階段,人們從放縱的世界中回歸到心靈的世界,主體和客體獲得暫時的和解。雖然宗教的沉思默想使歐洲人的自我暫時獲得平靜,但這無法消除自我的苦惱意識:有限(人性)與無限(神性)、情欲與理智之間的隔離和對立。
然而,14世紀末,由於信仰伊斯蘭教的奧斯曼帝國的崛起,拜占庭帝國迅速崩潰。一些學者攜帶一些古希臘的手抄本和手稿,轉移到佛羅倫薩等地,開始講授希臘的哲學、曆史和文學等。由此掀起了反抗天主教神學的人文主義思潮。人文主義的精神實質是強調人的自我的力量:祈禱上帝,不如相信自己;消極遁世,不如奮發有為。與此同時,16世紀以後的西方社會曆史發生了巨大的轉變,航海大發現、重商主義、資本和財富、現代企業等,無不代表著近代歐洲人欲望意識的蘇醒,但它是一種新的、更高級形態的欲望意識,人們要在現實中,也就是在主體與資本、財富的統一中實現自我。與此相適應的是,社會結構由集體主義轉向個體主義,抑商主義轉向財富意識。
(一)個體意識
按照馬克思的曆史唯物主義觀點,經濟基礎決定上層建築。隨著市場經濟的萌芽,個體意識開始替代了農業社會的集體主義意識形態。近代歐洲人的個體意識的價值取向是,承認每個自我獨立存在的價值和意義。
在西方近代社會之前,人類還是一個以集體主義為主的社會形態,一個人與人相互依賴的社會。古代的原始社會、中國的儒家社會、基督教統治下的西方中世紀的莊園社會都表現為集體主義。集體主義強調社會的倫理和風俗,國家、團隊,家庭才是第一位的,而個人、自我則是不重要的,這是一個無自我的曆史階段,個人意識與集體意識、我與我們打成一片。黑格爾對這一階段個人的精神現象的評價是:作為現實的實體(指個人的意識———筆者注),它是一個民族;作為現實的意識,它是民族的諸公民。由於個人意識和集體意識打成一片,所以黑格爾認為在這個階段裏,世界處於和諧無紛爭的狀態。
而近代社會帶來的市場、分工、貿易等經濟活動,打破了傳統的自然經濟生產方式,社會經濟形態由農業轉為工業與商品交換的社會。這是一個由靜態社會轉為動態社會的曆史變遷,個人不再依賴教會、家族、莊園而成為市場中自我獨立謀生的人。因而,個體意識逐漸成為社會主流意識形態。作為與個體意識相伴的是個人主義的滋生,其極端表現就像麥克斯·史迪納所說:“我的一切就是我,我就是唯一者。”“什麼叫善?什麼叫惡?我自己就是我的事業,而我既不善,也不惡,兩者對我毫無意義的。”“對我來說,我就是高於一切。”因此,個人主義就是個人至上或個人本位,“我”就是中心,是判明一切是非的標準。換言之,作為個體,欲望意識是主觀性和特殊化的,即是以個人的生理、心理的偏好為主旨的,有人好名,有人好利,有人好色……正如康德對個人主義的理解,個人主義包括三種不同的狂妄:“理性的狂妄、鑒賞的狂妄和實踐利益的狂妄。”
(二)財富意識
個體意識是人類精神從傳統的集體主義倫理或整體主義沉睡中超拔出來的近代人的精神特質。但是,近代人的自我欲望意識的實現,已經不同於原始社會的殺死對方或蓄奴的野蠻形態,而是表現為主體的財富占有欲、資本擴張欲、奢靡表現欲、情感的放縱欲……一言以蔽之,財富成為自我主體欲望的對象。財富是指主體對事物有用性的經濟評價,而貨幣又是最一般的抽象形態的財富,所以財富意識也可說就是金錢意識。在本質上,財富意識是人對物的占有意識,目的是擴大積累、享樂消費和確認自我的價值等。
財富在中世紀始終被看成是“惡”的意識,一個被絕對否定的意識。但此時商人階層的財富意識開始受到肯定,並泛濫於整個近代社會。曆史何以如此呢?因為西方中世紀晚期的社會是由三種政治力量形成的架構,即教會、世俗政權和逐步興起的工商業階級。特別是崛起的工商業階層與世俗政權的聯合,擠垮了強大的教會勢力。其後工商業階級又在政治上戰勝了封建王權統治,而獲得最終的社會統治權力。這使十七八世紀西方的工商業迅猛發展起來而逐步替代了傳統的農業生產方式。由此工商業的財富價值觀開始廣為流行而成為主流意識形態。人們對財富的崇拜替代了對教會的信仰,黃金替代了上帝的力量:誰有黃金,誰的話便是金科玉律。航海家哥倫布曾寫信給西班牙國王道:黃金是一個可驚歎的東西,誰有了它誰就能為所欲為。有了黃金要把靈魂送到天堂,也是可以做得到的。在十七八世紀,廣為流行的重商主義、對金錢的拜物教開始風靡歐洲大陸,並呈愈演愈烈的趨勢。同樣地,以金錢為核心的功利意識成為歐洲主流的倫理價值觀。
第二節 作為財富英雄的企業家
為什麼說企業家是現代社會的財富英雄呢?我們不但要在近代曆史條件下理解企業家英雄的含義,還要厘清現代財富的含義。
一、英雄主義:近代企業家的精神氣質
英雄一般是對才能、勇武過人者的評價與讚譽。他們通常是引領社會進步的非凡之士。原始社會的部落首領、中世紀的騎士、贏得民族戰爭勝利的領袖、農民起義首領……都是屬於非常之人。陳勝、吳廣的“王侯將相,寧有種乎”的豪言最為典型的代表了英雄主義的氣質。
在近代工業時代之前,宗教是人類生存的終極依賴,上帝是萬能的,上帝之子耶穌(Jesus,公元1年降生)來到人間拯救人類。因而,耶穌是一千年西方世界中的救世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