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教風時,風還是個孩子。風矮矮的個子,黃黃的頭發,一副營養不良的樣子,平凡得像北方曠野的一株野草。雨風華正茂,出落得如帶露的新荷。雨還有一副好嗓子,常常教學生們唱歌。“沿著校園熟悉的小路,清晨來到樹下讀書,初升的太陽照在臉上,也照在身旁的這棵小樹……”風總是覺得雨的歌聲和雨本人一樣,似乎透著一種淡淡的清香,風總能從雨的歌聲中嗅到這種清香,盡管這是一種錯覺。雨是一名非常優秀的老師,很多孩子喜歡雨,風也喜歡。風在雨上課時,常會走神,想些和雨有關的東西,但很模糊。風覺得雨有點兒像《上海灘》中的馮程程,也有點兒像《射雕英雄傳》中的黃蓉,馮程程和黃蓉是風心中的偶像。風常常在頭腦中描繪自己長大後的情景:圍著白圍脖兒去上海灘找馮程程;或是練成了“降龍十八掌”和“九陰真經”去找黃蓉,到桃花島,到那隻有大雕飛到的地方。漸漸的,馮程程和黃蓉變成了雨……
有時,風在課上偷偷地畫雨,可是風沒有繪畫天賦,畫得一點都不像。風想,有一架照相機就好了。那時,像風這樣的家庭買照相機和買航空母艦一樣困難,風隻好暗暗歎氣。
風和班級裏其他男孩子一樣喜歡問雨一些問題。雨解答問題時,臉上總帶著微笑,雨的微笑讓風聯想起盛開的桃花。雨給風解答完問題後,往往會像大姐姐一樣拍拍風的頭,風感動得想哭。
風的家距離學校有七裏的路程;雨的家距離學校有十七裏的路程。風每天騎著車子上學回家;雨每天騎著車子上班下班。風的家在南麵,雨的家在北麵,這讓風很遺憾。風問過父母為什麼不搬到北麵的連隊去住?父母對風的想法感到很奇怪,父母怎麼能猜到風的心思呢?每天放學後,風都要在頭腦中描繪一遍雨在下班路上的樣子:白衣勝雪,夕陽垂肩,向晚的風繞過雨的額角,飄動雨的發際。雨一定在唱歌,風隱隱約約聽到了那透著清香的歌聲。風想:我如果真是風就好了,或是有鐵臂阿童木的七大馬力、十大神力也行。
在上初中之前,風沒有任何煩惱,一直過得很快樂。風有一群死黨,包括風在內共有七個人,在一起磕過頭的。那是在小學四年級的時候,收音機裏正在熱播《嶽飛傳》,在月色下,在草垛旁,風和連隊裏六個年齡相仿的孩子效仿嶽飛、牛皋等人磕頭結為生死弟兄。
磕頭之前是要點香、喝雞血的。風最好的朋友——小海家裏有香。小海的母親偷偷供著“保家仙”,家裏的香不斷,小海可以趁父母不注意從家裏偷出一紮香來。小海有五個哥哥,家裏“丟東西”的事兒很多,大方粗心的父母從不計較小來小去的東西。慶華主動提出由他負責從家裏偷出一隻公雞來。在七個人當中,慶華年齡最大,十分懂得照顧兄弟,誰遇到麻煩,他都會第一個站出來。大家討論了一番,覺得白白弄死一隻公雞怪可惜的,慶華的母親會上火的,況且公雞的目標太大,容易被大人發現。另外,在草垛邊上點香也容易引起火災,最後決定把點香、喝雞血的程序省略了。七個人在土堆上插上三根幹柳枝當做香,按年齡大小順次排開,一同跪拜:“我,張慶華;我,李誌勇;我,朱明;我,陳建國;我,趙衛華;我,夏風;我,馮小海願意結為異姓兄弟,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磕完頭後,在誌勇的提議下,決定起個字號。又經過一番討論,大家一致認為風起的名字最好聽——“兩河七雄”。
每天晚飯後,風和死黨都會到固定的荒地上練武,並約定年齡最小的小海年滿18歲時,大家便一同到河南嵩山少林寺出家習武,“保衛少林,匡扶正義”。風的死黨有練鐵砂掌的,有練飛刀的,有練鷹爪的,風對輕功情有獨鍾。在“要練武不怕苦”精神的感召下,風兩腿綁著沉甸甸的沙袋盡力向上跳。風本想找一個足夠大的笸籮裝滿玉米,每天在笸籮沿兒上跑幾圈兒,然後取出點兒玉米。據說,有一天笸籮裏的玉米沒有了,人仍可以在笸籮沿上奔跑,那時輕功便練成了。可惜風一直沒有找到足夠大的笸籮,再說家裏也沒有那麼多的玉米,風隻好選擇腿上綁沙袋的方法練習。風堅信有朝一日一定能夠練成絕世輕功——飛簷走壁,踏雪無痕。
小學要畢業的時候,朱明和趙衛華兩家前後腳辦回到了城裏:一個在上海;一個在北京。朱明的爺爺和衛華的爺爺都是從大城市裏走出的老革命,後來由部隊直接轉業到兵團,加入到了開墾北大荒的隊伍當中。為了子孫後代的發展,垂暮之年的老人借著國家落實幹部政策的東風,托戰友把子女們辦回了大城市。
臨別前,風和死黨第一次在練武的地方喝了酒,買酒的錢是一起賣“破爛兒”攢的,其中,小海的功勞最大,他跑到機務隊偷了一大塊廢鐵。小海有些便利條件,小海的爸爸是機務隊長,小海可以找些理由跑到機務隊裏,趁人不注意拿些廢銅爛鐵。
那時,風和死黨還沒有讀過“風蕭蕭兮易水寒,壯士一去兮不複還”的詩句,但心裏仍然是酸酸的。風送給朱明300多張煙盒,其中有幾張非常珍貴的“中華”和“牡丹”。這些煙盒代表著風在小學階段“扇三角”的輝煌戰績,風知道朱明特別喜歡攢糖紙和煙盒。風送給了衛華一套《大盜賊》的小人書,因為衛華愛讀書。朱明給了風一把精致的小木槍。這把小木槍是一位知青叔叔雕刻的,朱明一直把它當成寶貝。衛華給了風一套整年的《奧秘》刊物,風十分喜歡讀這種刊物。大家互贈禮物後,特意到場部的照相館,拍了張六寸的黑白合影,並讓照相的師傅題上曾學過的一首詩:“獨在異鄉為異客,每逢佳節倍思親。遙知兄弟登高處,遍插茱萸少一人。”落款是“兩河七雄合影留念”。
朱明和趙衛華兩家是同一天走的。當載著朱明、衛華兩家人的“五五”拖拉機冒著黑煙啟動時,大人小孩兒便哭成了一片,哭得一塌糊塗。風和夥伴兒們追著車跑出了很遠,風第一次感受到生離死別的滋味。
那天晚飯後,風等五人又來到了練武的荒地,少了兩人的荒地越發顯得寂寥,大家都沒心情練武,默默圍坐成一圈兒。慶華從兜裏掏出了一盒“葡萄”煙和一盒火柴說:“老三、老五都走了,不過我們哥兒們將來還會在少林寺見麵的。”說著把煙分給了大家。其實每個人都不會抽煙,電影裏的男人不開心時都抽煙,慶華便從家裏偷出了一盒煙。大家不熟練地吸著煙,眼圈兒又都紅了。
風又想起了明明和衛華。明明白白淨淨的,有一雙同哪吒一樣會說話的大眼睛;明明還很有音樂天賦,能模仿《英俊少年》裏的海因切唱“小小少年”和“夏日裏的最後一朵玫瑰”,雖然他自己都不懂歌詞的含義,但那聲音和感情跟海因切極其相似。每年“六一”演節目的時候,秀氣的明明總能當上報幕員,他的歌曲是學校的保留節目,歌唱得連大人們都鼓掌叫好。明明曾被選入演出隊,代表農場到總局演出,並獲了獎。風一直很羨慕明明能經常登台演出,風隻在幼兒班的時候,表演過一次詩朗誦的節目——水有源,樹有根,毛主席的恩情比海深。“你辦事,我放心”……之後,也就是參加過幾次大合唱。明明總想做電影裏的壞蛋,因為電影裏的壞蛋可以大口吃好東西,饞嘴的明明對風卻十分大方,能把嘴裏麵含著的糖吐出來,讓風接著含。衛華臉色有點黃,和風一樣喜歡看書。衛華的壓歲錢和賣“破爛兒”的錢大都用來買書了,他的小木箱裏整整齊齊地羅著小人書、《北方少年》、《幼芽》等刊物。衛華非常愛護書,輕易不給別人看,對風卻從無保留。送給風的《奧秘》是衛華最喜歡的刊物,衛華求了父母很多次,父母才同意給他訂這種刊物的。
升入初中後,雨任班主任,風漸漸有了說不出的煩惱。風對雨的懵懂感情連好朋友都沒有告訴,對18歲到少林寺出家的想法開始有些動搖了,風第一次擁有了人生的秘密:喜歡一個人獨處;喜歡一個人做白日夢;喜歡一個人哼雨教過的歌曲。風想快一點兒長大,長到和雨一樣的年紀。
快“六一”了,風就讀的中心校組織召開全校運動會。雨在班會上傳達了學校對學生的要求:統一著裝——白襯衣、藍褲子、白球鞋;本著“友誼第一,比賽第二”的原則積極參與各項比賽——賽出風格,賽出水平;積極投稿,每人必須上交一篇稿件……
雨傳達完學校的要求後,同學們七嘴八舌議論開了,對學校要求每人交一篇稿件的事頗有微詞,嚷得最歡的是以王晨光為首的幾個“蹲級包子”。
王晨光已經十七歲了,比風這撥兒孩子年長了三、四歲,差不多上一年蹲一年,學習成績可想而知,在老師出倒扣分題的時候,他曾創下負十三分的“輝煌成績”。王晨光對英語更是一竅不通,習慣用漢字給英語單詞注音,在學bus單詞的時候竟注成“爸死”成為笑談。他人很淘,上房掀瓦、掏鳥窩的事總幹,經常不完成作業,在課堂上不是睡覺就是搗亂,因此常挨男老師的打或被女老師揪耳朵。對於老師打學生這一問題的認識,父母們的觀點高度一致——不打不成材。父母們大都不識字,對有知識的人充滿了敬畏,認為老師打學生是為了督促學生學習,是天經地義的事,隻要不往腦袋上打,其他部位是可以隨便招呼的。淘學生一般不敢對父母說挨老師打的事,否則不是被父母罵就是又挨一頓胖揍。與同齡人相比,王晨光個子不算太高,但人長得十分的結實,腦袋大而圓,一張大嘴顯得特別突出。根據他的體型和相貌,同學給他取了個外號——“波奇”,他和《花仙子》裏的壞蛋加笨蛋“波奇”確實有幾分相像。“波奇”也喜歡問雨問題,但提出的問題大都與課本無關,比如:先有蛋還是先有雞;汽車為什麼比自行車跑得快;《犬笛》裏的小女孩為什麼能聽到蚯蚓的叫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