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棵樹還是自己十九歲那年種下的,歲月觴觴催人老,樹大了,人老了。
人老了,就喜歡回憶。張博駒最近就喜歡躺在柳樹下,一點點翻閱自己的人生。
有遺憾嗎?遺憾太多了!多到想一想就悔恨懊惱。
有成就嗎?這一問題如同揪心般,他不願意回答。
最近有人攛掇寫回憶錄,自己這一輩,有什麼值得寫的?臨老臨老,還將自己的弟子送到未知的陌路上,有什麼值得回憶?
想到弟子,他瘦弱的臉孔一陣抽抽,那是心痛所致。
“老張老張!”院門口傳來媳婦潘蘇的聲音,聲音中充滿喜氣。
也是,苦了許多年,她最近才活出滋味來,為難她了。
“欸!我在呢。”張博駒淡淡的答應一聲。
“今天上麵來人,到社裏找我,問你的身體呢。”潘蘇推著二八加重的自行車,走進院子。她最近心情很好,剛調任美術家協會擔任理事,重拾畫筆的她,意氣奮發。
“還不是老樣子,死不了!”張博駒扭頭看了她一眼,沒動彈。
潘蘇撩了撩齊耳短發,將自行車支起來,坐在躺椅扶手上,又順手把落在張博駒身上的柳葉拾起,興奮的說道。
“這次真的是好事!統戰的人,他們問你身體怎樣,有沒有可能去香江走一趟?聽說那邊有個富豪家,收到一幅陸機哥哥陸玄的家書,想要請你去幫忙鑒定呢。”
富豪家?嗬嗬!清末民國年間,誰敢在張家麵前稱富豪?
不過陸玄的家書,還是讓張博駒睜開眼,有些驚訝,“確認是陸玄的家書?”
“這不,請你去看看嗎?那邊的人鑒定過,認為可能是,但最終確定,還不是需要你出手?”對丈夫的鑒定能力,潘蘇打心眼兒佩服,同時與有榮焉。
去一趟香江?張博駒很想去,努力抬抬腿,酸軟無力“你看我這模樣,能去香江嗎?香河(冀北京師交界地)走一趟都會要我的老命。”
沮喪、認命、懊惱的一聲長歎,“唉……!”
潘蘇眉頭皺了起來,去香江走一趟是不錯,可是丈夫的身體,真心不能遠行。
“那就別折騰,我明天回複他們。你這身體,確實需要將養將養。”
論賢惠,潘蘇在張博駒的幾位女人中,排得上一二。又聰明,有才氣,這才是她當年能抓住民國四公子之一張博駒的原因。
潘蘇將自行車推到側麵車棚停好,準備進屋準備晚餐。
“老張家的,您家的信!”有人在院門前貓了一眼,喊道。
“欸,來了!”潘蘇急忙又趕回來,是街道辦的於嬸,接過來一看,是一封未曾封口的來信,信封上毛筆小楷寫就,“遊春主人閱”。
潘蘇善畫,鑒定書法的水平也不低。這信封上五個字,筆鋒不錯,但架構不顯,典型的“有肉無骨”字。
和於嬸瞎聊兩句,潘蘇才回到院子中,順手抽出兩張宣紙,一水的毛筆小楷,和信封上字跡相同。
這人誰啊,這年代還用毛筆書寫?還是繁體字?還是從右到左的豎行排列?
潘蘇乍一看,還有些不習慣,以為是那位慕名者寫來的作品,讓老張品鑒呢。
她翻過第一張,目光直接落在封底署名上,“香江盧氏晚輩明熠敬上!”
這是香江盧家一名叫做盧明熠(盧燦,字明熠,英文名維文)的來信!
“老張,你有香江親戚嗎?”剛問出口,潘蘇就醒悟過來,香江的?姓盧,不就是今天統戰來人說那個富豪家?嗬嗬,還挺有誠意的,來了封邀請函。
“這人還挺有禮貌的,寫封信還用老體豎行,還毛筆小楷,看來家教甚好。”潘蘇邊說邊將這封信瀏覽一遍。
“什麼信?我看看。”張博駒坐直身子,潘蘇趕緊將信遞給他,又從後麵,將椅背折起來,讓張博駒靠上。
“香江的?”看看毛筆楷體繁書,張博駒抖抖信紙,又評價一句,“字體工整有餘,筆畫尚有勁道,但骨架疏鬆,典型有肉無骨,成不得大師。”
這夫妻兩的評價,如果讓盧燦聽見,估計哭的心都有。當初練字,可是古伯逼著他隻練筆畫,不練骨架,為的就是做仿品時不帶個人風格。
張博駒眼神還不錯,看得很快。
他的目光,終於落在簽名部,那個花體字“玖”,讓他身體巨震!
……………………
因為是第一次接觸,雙方都有些保守。
告辭時,李菊勝代表內陸,邀請盧嘉錫爺孫,有空閑回老家新會看看。
盧嘉錫微笑點頭答應,並再次表示款待不周的歉意。
臨出門,李菊勝特意伸手,與盧燦握握,目光頗有深意。
送走李菊勝之後,盧嘉錫沒著急回房。
他拉著盧燦,沿著別墅的石徑,倆人輕聲細語,說了很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