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的書裏,有意無意間,《武狀元蘇乞兒》神秘地成為第一部被提及的電影。以色列作家奧茲曾說:“幾乎每個故事的開頭都是一根骨頭,用這根骨頭逗引女人的狗,而那條狗又使你接近那個女人。”也許我的這個開篇正是女人、狗和骨頭的結合體。

在這本書裏,我還寫到兩部星爺的作品,《長江七號》與《功夫》。其實就居住而言,他在影片中都不同程度地擁有寒愴的、粗陋的、簡樸的居所。從《逃學威龍》到《長江七號》,一路走來,也沒讓自己在藝術的世界裏富貴一回。《長江七號》裏,他和兒子住進了繁華都市角落裏的危房,卻如明朝人李漁所指出的:“貧居不信堪輿數,依舊門前看好峰。”

《功夫》則是一部越看越有味的影片,因為它足夠豐富飽滿。我尤其感興趣“豬籠城寨”這個貧困社區本身。我盤算著在下一本書裏,更多著墨於其中的店鋪,包括片尾的糖果鋪。冒充斧頭幫成員的阿星,在“豬籠城寨”的理發鋪勒索行事。理發師原本應是個頗有些話嘮的職業,但這位理發師不僅自身不時尚,還有些呆。他不會與顧客找話題,打發人與人之間親密接觸的尷尬時刻,說話語氣緩慢,有些金屬生鏽般的鈍感。

在我眼裏,理發用的剪刀也是極其神秘的機械。看似簡單,卻需要複雜的操練,乃至整個理發店裏,都充滿想象空間,水、泡沫、蒸汽、金屬亮片、霧氣彌漫的鏡子、擺放整齊的洗護用品等等,在我的記憶裏,理發店是最古老且前衛的存在。

理發之外,《功夫》還呈現最真實的都市營生,畫麵是平靜的、莊嚴的,也是懷舊的。周星馳在平凡的場景中加入神秘的疑問,準確地說,是讓觀眾對“豬籠城寨”裏的店鋪,抱有神秘的遐想,偶爾也會莫名地陶醉,陶醉在他們理所當然的技藝裏。比如竹升麵館、大觀洋服等,店鋪的格局、氣場讓人印象深刻。這是香港風格的街坊景觀,街坊也是香港市民最珍惜的文化記憶。

美國作家E.B.懷特寫道:“很久以前,我就發現,日常細物,家庭瑣事,貼近生活的種種碎屑,是我唯一能帶著一點聖潔與優雅所做的創造性工作。”即便是這麼一段字幕之後——“這是一個社會動蕩、黑幫橫行的年代,其中又以斧頭幫最令人聞風喪膽。唯獨一些連黑幫也沒有興趣的貧困社區,卻可享有暫時的安寧。”也引入了一片祥和的街區景象。

周星馳總能發掘普通人物所蘊含的人性衝突。比如《國產淩淩漆》開場,一個女子向肉販淩淩漆訴說:“你那憂鬱的眼神,唏噓的胡茬子,神乎奇跡的刀法,還有那杯晶瑩透亮的馬蒂尼,都掩飾不住你的出眾。”我們屏住呼吸等待英雄的回應,熟料話鋒一轉,“但是再怎麼出眾也要把過夜費付了吧!”還有結尾處成為正式特工幹將的淩淩漆,正在肉鋪與女友雲雨,上級布置任務,他的回答是:“我正在談兒女私情,國家這種小事改天再說啦!”《大話西遊》中,紫霞麵對拔出紫青寶劍的至尊寶,也一改霸道的氣勢,主動而乖巧地說:“趁天沒黑,帶我到市集走走吧!”上集市,這簡直就是大漠裏的都市做派。

不可否認,我關於都市商業空間的寫作計劃,最初來源便是周星馳的電影,尤其是《功夫》一片。最市井的、最具鄰裏氣氛的都市,全世界要屬香港,而中國內地的城市化顯然不能照搬地廣人稀的國家經驗,更不能被他們的理論所壟斷,而是應該向我國香港、台灣,以及亞洲的新加坡、東京看齊,耐心地、細致地剖析它們,解構它們,讀懂它們。《功夫》裏的“豬籠城寨”就是一個微小的縮影。

我的兒子叫星弟

對於那個叫“星弟”的我的兒子,有時我會不經意地設想他的未來。他也許會如《逃學威龍》裏那副不愛讀書的模樣,我逼他讀書,他給我長篇大論:“我當年就是因為最恨讀書才加入警隊,我不可以扮學生,Sir,你這麼做,就是等於帶我上去一個充滿毒蛇猛獸的火山口上麵,不管我的哭叫,不理我的哀號,狠狠地、毫無憐憫地,大腳這麼一踩,踩進了火紅的岩漿裏麵去了,你這麼做又於心何忍呢。”他或有著《武狀元蘇乞兒》裏衝發一怒為紅顏的勁頭,想象著影片中周星馳與吳孟達的對話:

周:爹,我決定去京城考武狀元。

吳:好,兒子,老爹等你這句話等了30年了。

周:你不要誤會,我不是為祖宗而考功名,我是為了一個女人。

吳:好,為女死,為女亡,為女去考狀元郎,不知是哪家的姑娘?

周:是怡紅院的如霜姑娘。

吳:妓女!好,敢愛別人之不敢愛,老爹佩服你。

我也會當這麼開明的老爹。

活在我心中的一直是他的角色,而不是他本人,因為他本人,我真的所知甚少。直到現在人們熱議周星馳人品的時候,我才恍然回神,想起周星馳這一個體的生命,從我僅能獲取的信息裏,我很不解那些謾罵,尤其是關於周的人品定性。

梁啟超曾在清華大學做過一場有關“君子”的講演,裏麵有兩句對君子的評價方式,“堅忍強毅,雖遇顛沛流離,不屈不撓”,“度量寬厚,猶大地之博,無所不載”。循此,周星馳都是比較接近的。相比之下,那些“黑周”者們,我能讓後輩從你們那裏學到什麼呢?這是否才是評價人的品格的重要衡量標準呢——可資為後進者學。

在電影裏,他有時是詩人,有時是道德家,有時是俠客,有時是無賴,他是時勢以及時勢所暗示的永恒人物。在現實世界,他是一個人,也是一位藝術家。作為藝術家,他竭力使人們站在一個角度看他。但是他的努力很徒然,人們偏要轉著圈看,扒光了看。每個人都有一個不同的視角,但沒有一個是絕對的。使藝術家無奈的是,一陣微風,一束光線,都會觸發展示出新的一麵。就好像離近了看耶穌的聖像一樣,幹枯、瘦削、孤獨,難道這也會成為評判耶穌的主要視角嗎?

波德萊爾在《美學珍玩》中寫道:“每個國家,為了它的快樂和它的光榮,都擁有幾個這樣的人。”在此時此刻,在我心中,周星馳或許是“其中的一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