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先生善畫花鳥。南方蘭的書房裏就掛著一幅沈先生的葡萄畫,葡萄從濃淡相宜的色澤上分未熟、已熟和將熟三種,除了一顆壞了小半邊的葡萄之外,其餘的皆飽滿、晶瑩、粒粒可食。旁邊兩隻小鳥,一飛一逗,嬉戲追逐,趣味盎然。畫下方題詩一首:清晨聞鳥鳴,自在兩三聲。醒來還入夢,再覓已無蹤。

沈先生並不知道南方蘭家裏就有一架葡萄,那架葡萄極為蔥蘢、茂密,每年夏天都為她搭出一個可以聞鳥鳴、可以打小盹的蔭涼來。當然,也可以開酒會,南方蘭每年夏天都要在葡萄架下開兩三次自助酒會,人不多,七八個。但南方蘭從來沒邀請過沈先生。

南方蘭家後頭是一家茶社,叫三字禪。一一詩社就是在這裏成立的,跟沈先生的第一次見麵也在這裏,當時不過碰了一杯酒,寒暄了幾句。南方蘭是一一詩社的創辦人之一,那天很忙。

慢慢就在三字禪聚起來了。沈先生也來,次數不多。來了也就來了,南方蘭並不像別人一樣將他推崇備至。南方蘭的父親畢業於西安美院,很喜歡畫蘭花,要不也不會給女兒起這麼個名字。而南方蘭的母親一輩子喜歡收藏蘭花圖。南方蘭不敢說自己多有鑒賞力,但見識和矜持總有。沈先生的畫好與不好,跟她並沒什麼關係。她的藏品琳琅滿目,什麼級別的都有。而席間的沈先生也極散淡,別人再恭維,也多微笑著頷首,且從不輕易答應為別人作畫。

又一次聚會,南方蘭從包裏掏手機的時候,順帶掏出了一把剪刀,是從朋友那裏拿來的。看大夥兒嘻嘻哈哈吃得愉快,南方蘭在酒席正中亮了亮那把寒光閃閃的剪刀,說,猜猜,喝酒為什麼要帶剪刀?

有幾個人參與,無非猜剛剛磨了一把或者借來一用之類的。南方蘭歎氣,小圓臉上布滿失望,說,都這麼沒有想象力。還寫詩,寫什麼詩呀,詩難道不是想象力的產物?

除了沈先生,南方蘭差不多算這夥兒人的大眾情人。那段時間,她的詩像被火燒著了似的,正在詩歌界亂竄,她的人卻一副與世無爭的清雅相,眼睛總是半開半闔,睡不醒似的,倒別有一番潦倒的美。大夥兒就都受了號召,一本正經地看著剪刀發揮起想象力來,然而仍然沒有什麼特別的。南方蘭就愈加失望地收起了剪刀,看大家喝酒了。

回家後不到一個小時,南方蘭的QQ上閃現出沈先生的留言,請她到他的博客上看看。南方蘭隱身去了,發現一篇名為《喝酒為啥帶剪刀》的博文赫然亮在最頂端,南方蘭看到最後,差點笑噴。然而,隻是一個轉念,她臉上的笑容就一下子變得僵硬了。

不著邊際卻敏銳犀利。這篇文章一經發表,就廣為流傳,在網絡上風靡一時,成為想象力的經典。沈先生也因此成為本地最為幽默最為傳奇的才子。到後來,這座城市的人一上酒桌,就會互相問:你今天帶沒帶剪刀?然後哈哈一笑,以表明自己並不落伍。南方蘭在場的時候照樣如此,仿佛大家已經忘記了這件事跟南方蘭的密切關係。

南方蘭可沒有忘記。這件事讓南方蘭很不舒服,或者毋寧說,沈先生得罪了南方蘭。雖說沈先生在文章的最後筆鋒一轉,用拿剪刀無非是為朋友們剪葡萄吃而替主人公挽回了麵子,但他還是得罪了南方蘭。南方蘭家真有一架葡萄,雖然南方蘭可以肯定沈先生並不知道,但他還是得罪了南方蘭。沈先生以七十五歲的高齡,以汪洋恣肆、卓爾不群的想象力,以對時代脈搏的準確把握,用詼諧的語言得罪了南方蘭。

歸根結底,沈先生是在影射南方蘭過於缺少章法和約束的生活。可是,南方蘭不需要任何人對她的生活指手畫腳。

那一年,南方蘭在詩歌界獲了好幾個獎項,整天忙著飛東飛西參加會議、領獎。在西安的一次酒桌上,人們提起了一個五十年前被西安美院除名的學生,叫沈居。據說沈居身如青鬆、麵如滿月、才華橫溢、風流倜儻。現在在一所北方城市裏生活,善畫花鳥和人物。又聽說這老先生最近跟一夥兒年輕人較勁,在網上貼了一篇文章,還挺火。在遙遠的地方,聽一群陌生人提到自己圈子裏的一個朋友,讓南方蘭一陣恍惚,仿佛這位朋友無處不在。或者說,他的影響無處不在。

其實,沈先生不過是一個老頭,雖然這個老頭比一般老頭要顯得年輕一些、硬朗一些,也幹淨一些。他確實高大、勻稱,滿頭華發,不雜一絲黑發,眼睛雖然隱藏在濃重的眼袋裏,但發出的光芒卻敏銳而智慧。但他畢竟是一個老頭,滿臉的褶子能裝得下三斤黃豆。

那段時間,南方蘭的生活正在經曆想象力十分奇崛的階段,她三年前離了婚,就在前幾天的領獎會議上,她開始了新的戀愛,對方也是寫詩的,叫沈勇,名氣不如她大,但社會活動能力比她強,兩個人相得益彰。

沈勇第一次來這座小鎮,南方蘭在三字禪招待他,一一詩社的朋友們作陪。沈先生也來了。或者因為同姓,或者因為沈先生的高齡,沈勇對沈先生非常尊敬。但顯然,他還是沒有贏得這位幾乎沒說什麼話的老人的好感。趁沈勇去洗手間時,沈先生兩眼看定南方蘭,說,你先不要急著跟他談婚論嫁,他不適合你。

南方蘭愣了一瞬,大笑,沈先生把我當自家閨女?

沈先生沉默,眼睛裏的光芒卻毫不避讓。

沈勇已經從洗手間往外走了,距離酒桌差不多隻有十來米的樣子了,沈先生忽然說,我給你畫幅蘭花吧。

這是沈先生第一次主動提出給他人作畫。但他並不知道南方蘭有一個畫了幾十年蘭花的父親,也不知道南方蘭心裏對他隱隱的惱意,更不知道南方蘭生活了三十二歲,手裏已經有了價值幾十萬的三十多幅蘭花,隻因南方蘭這個名字,凡是給她作畫的人大都選擇了畫蘭花,無論空穀幽蘭、綠雲、劍蘭,還是不著一點煙火色的白蘭,都是蘭。

南方蘭臉上就露出了一絲不屑,嘴巴一撇,剛要拒絕,沈先生先搶先一步說了話,我看還是畫葡萄更好一些,葡萄旁再放一把剪刀。沈先生語氣倨傲,眼睛逡巡四周一圈,朗聲大笑。朋友們也都哈哈笑了。

至此,南方蘭已忍無可忍,她從嗓子眼裏哼出一口冷氣來,幽幽地說道,沈先生真是奇才,但沈先生百密一疏,還真沒弄明白那天我為什麼帶了一把剪刀。所有的人都驚詫地抬眼看著南方蘭,空氣靜謐得讓人窒息。沈勇不明所以,扯開凳子坐下的當兒,聽見南方蘭尖利的聲音,就為了剪你給我畫的葡萄,你畫幾幅,我剪幾幅。你以為你是誰,你又把我當成誰?

南方蘭太刻薄了些。

當天晚上,南方蘭打開博客的時候看到有個紙條,是沈先生三日前發來的,是首詩詞:人間仙草,君詩花兒好。千層葉片裹玉蕊,芬馨鑽心何時了?我已七十華年,幸得偶遇鶯家。朽木一葉孤舟,可載紅顏荷花?

平心而論,這段話很美。南方蘭在“鶯家”兩個字上停留了半天,終於確定這兩個字與那個著名的崔鶯鶯有關。

再看沈先生的博客,有幾篇評論南方蘭詩歌的文章,點擊率全部過萬。南方蘭一篇一篇讀下去,給南方蘭寫詩評的很多,但能讓她一字一字看下去的不多。讓她絕對想不到的是,她詩歌裏所有奇崛的意象,所有詭密的內核,沈先生仿佛全部了然於心,他的詩評沒有絲毫的學術痕跡,卻直指內心,完全是心靈的體悟。

更重要的是,南方蘭詩歌裏所有的感傷,所有的絕望,那些像藤蔓一樣纏繞著她的,像迷霧一樣包圍著她的茫然和孤寂,沈先生仿佛都能一眼看穿。

南方蘭真的太刻薄了一些。看到最後,她不可抑製地笑了起來,越笑越止不住。沈勇伸出赤裸的胳膊將她攬入懷裏的時候,她還在笑,在笑聲裏,沈先生的一頭華發、能裝三斤黃豆的皺紋、一副老花鏡、一雙穿布鞋的大腳湧現了出來。旁邊站著一個年輕漂亮的女人,高挑、白皙、眼睛若即若離、一頭如雲如瀑的黑發,一張俏薄然而刻薄的小嘴,在笑,笑得稀裏嘩啦一片。

幸福的女人不寫詩。幸福的女人都在享受幸福。南方蘭覺得自己現在很幸福,因為她不再寫詩了,她跟著沈勇在周遊列省,到哪兒都有詩友接待,一種狂歡的感覺。她偶爾會在賓館裏打開電腦,寫下一篇博文,把自己跟詩友的照片貼上一組,曬一下。

有一次,南方蘭點開了沈先生的博客,才發現時光過去了近一個月,沈先生一次也沒有更新博客。南方蘭把電話打給一一詩社的朋友,委婉地問起,方才知道沈先生家添了病人。

並不是沈先生病了,是沈先生的妻子病了,肝癌晚期。

南方蘭腦子裏閃現的第一個念頭是,幸虧沈先生的妻子病了,要不然沈先生也會得病,會被南方蘭在博客上給他的回複氣病。南方蘭寫的是:待月西廂下,迎風戶半開,隔牆花影動,玉人全白來。

一個七十五歲的老人還會有心情有體力有金錢有欲望去愛一個女人嗎?又沒有獲得過諾貝爾獎,又不是什麼財務大臣。這隻能徒增笑料,在南方蘭的心裏,它不過是一個讓人無比倒胃口的笑料,追求南方蘭的人多了,一個七十五歲的老人來湊什麼熱鬧?一個七十五歲的老人怕是連相思病都害不起了。

去探望沈先生妻子的病還是沈勇的主意,沈勇明白南方蘭心裏想的是什麼。有一次,他在她的電腦上見到了沈先生寫的詩評,是下載下來的。南方蘭在防範著沈先生一怒之下撤銷所有的詩評,但沈先生沒有。南方蘭還沒有保存過誰的詩評。沈勇說,這是一個修複你們關係的好機會。南方蘭就同意了。

沈先生住在九層,省歌舞劇院宿舍。他曾經是省歌舞劇院的副院長,退休後方重拾畫筆。來開門的沈先生一臉驚訝,然而即刻恢複了常態,將南方蘭和沈勇讓進了門。客廳很小,放了一副茶幾,牆壁上掛了春蘭、夏竹、秋菊、冬梅四條屏。畫室卻很大,有些淩亂,四麵牆壁上全是書畫作品,占了半個屋子的書案上平鋪著一副快要畫完的葡萄,這張畫渲染有致、用筆沉穩,每一顆葡萄都飽滿而見風骨,也就是說,每一顆葡萄都是好葡萄。

南方蘭指著那些葡萄,笑道,沈先生何不畫一顆被小鳥啄壞了的葡萄?

正在倒茶的沈先生眼睛頓時一亮。他立刻提筆蘸色,畫了一顆壞了小半邊的葡萄,然後為這副畫寫下了名字:西風破歌。沈先生筆力遒勁,字體狂放,幾個龍飛鳳舞的字為這張沉靜恬美的葡萄畫增色不少。南方蘭再也想不到,僅僅看沈先生作了一會兒畫,就消釋了對他所有的恨意。西風破歌,多麼美的名字,難道就為破解她心裏的屏障?一個七十五歲的老人何必要這麼彰顯自己的才華?

南方蘭終於明白了,她對他原本就是忌妒,她忌妒他七老八十了,還有超越了她的藝術創造力,這創造力好像永不衰竭,並沒有隨著他的年老體衰而倒退。

站在畫紙前的沈先生意猶未盡,他緊皺眉頭,思忖了一會兒,又提筆在西風破歌後麵題詩一首:清晨聞鳥鳴,自在兩三聲。醒來還入夢,再覓已無蹤。這幾行字頗為飄逸靈動,如葡萄藤一般延伸至天邊。再細細欣賞這幅畫,破中有立,靜中有動,清中有妍,俗中有雅,真是天成佳作。南方蘭幾乎看呆了。

沈先生再走進來的時候,居然拿了一把剪刀,衝南方蘭亮了亮,笑著說,要不要剪掉這幅葡萄?南方蘭的臉一下子紅了,她抓過剪刀來,朝沈先生的下巴哢嚓了兩聲說,留著給您老剪胡子吧。南方蘭覺得自己的聲音變得很嬌柔。沈先生哈哈大笑。這真是一個奇怪的老人,他對世界的自信、對女人的自信到底從何而來?也許,一切源自對自己的自信?連漫長的歲月都不能消弭?可是不管怎樣,南方蘭覺得自己的心一下子變得很雀躍,想要蹦出來那種感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