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普快硬臥裏的日夜(3 / 3)

歸程,又是一千五百公裏。從興義的小站上車。這一趟車廂新一些,靠團友照顧,我們這對最老的夫妻都睡下鋪。

車在群山中鏗鏘。想起洛夫早年的詩句:“與千山並轡而行”。占著我頭上的中鋪的乘客,不愛睡覺,老坐在窗戶前。他腳下,靠牆放著啤酒瓶,窗台上是一包包打開來的零食——波波糖、麻辣絲、七公主九味卷、全留香牛肉幹、天使天然薯片。忽然,在昏暗的曙色中,我驚訝地發現,這男子的長相少見地精彩!以窗外不緊不慢地馳過的粉黛色青山為背景,他散發出雲貴高原男子漢的全部魅力。苦心經營出的亂發,筆直的高鼻梁,下巴的線條刀削一般,骨架粗大,從文化衫的短袖伸出來的胳膊,肌肉仿佛帶上棱角。更引人注目的是氣質,憂鬱裏帶著不羈,酷裏蘊含優雅。他凝視前方時,我把他想象為駕馭青山這匹“駿馬”的騎士。

天亮以後,我和這位漢子聊起來。我開門見山就是拍馬:“是不是幹模特這一行?”他吃驚地微笑,沒回答,隻以漫不經心的眼神發問:“你為啥這麼想?”“有沒有一米八五高?好衣架子!不走T台,太浪費了!”“才一米八零呢!怎麼輪到我?”不過,他看出我絕不是捉弄,不再戒備,和我談起來。“我是貴州羅平人,在東莞打工。”“幹哪一行?”“在一家製門窗的公司幹維修。最近接單少,廠裏放假,我趁機回家看家人。”天色已大白,我看清楚了,這位“擬模特”的牙齒烏黑,笑起來不大雅觀。“早結婚了,兩個女兒,和老婆待在老家,種點地”。“你們那裏種不種油菜?我們昨天去那裏,看不到花了,一望無際是綠,路旁有養蜂人擺的蜂箱,到處是蜜蜂,圍著人嗡嗡,開始時以為是蒼蠅。”我讚美他的家鄉,他微笑。我沒對他說,羅平以油菜花作為旅遊熱點,沿路垃圾太多,煞去一半風景。我們下到油菜地照相,一個老漢趕來,攤開手,說地是他的,要收錢,我們每人給了他一到五塊。

窗外閃過一蓬蓬豔豔的大紅。我探頭看,是木棉在春天的空濛中格外囂張。是廣東地麵了。陽春站落在後麵,下一站是肇慶,然後——到家了!

從昆明起算全程為一千六百三十七公裏,從羅平上車,在佛山下車,少了三個站,行程少於一千五百公裏,也要二十一個小時。過了肇慶站,估計還有兩個小時。所謂“行百裏者半九十”,拿來描摹急於歸家的感覺毋寧更為貼切。老天爺仿佛嫌我這一趟“體驗底層之旅”缺一個切題的結尾,布置了以下場景:

我和羅平籍美男子的閑聊告一段落後,一個一歲多的小屁孩,站起來,摔倒,站起來,再走。我給他鼓掌。可愛的小家夥,黑眼睛骨碌骨碌轉。我把手裏拿著的蘇打餅幹,塞在他的小手上,他要往口裏送時,媽媽現身了。此前這麼久,她躲在哪裏,我沒興趣深究。她並不排斥陌生人給親骨肉喂食,也許,在她看來,我已經老得不慈祥不行了。孩子母親,骨架大且富態,但有點邋遢,不過,帶奶漬的圓領運動衫和碎花長褲,和車廂的色調特別和諧。她臉孔不乏娟秀,皮膚不是長年務農而積累的黝黑,而是城裏人的白皙,連淺淺的雀斑也相當搶眼。生下孩子以後,沒及時減去贅肉,身軀格外龐大,彎腰抱孩子時手臂的扇肉如波浪擺蕩。

我們為她逗孩子,她和我們聊天。她才二十四歲(我以為至少三十四歲),四川大涼山人。“哦,你是彝族?老家還分黑彝和白彝嗎?”“是啊!黑白的界線還在,不過,黑彝沒地位了,他們的祖先,解放前當奴隸主,可威風了,後人沒什麼出息,都沒發財,誰看得起?”“劉伯承帶領紅軍路過大涼山,和你們的頭人歃血為盟,這故事知道不?”“怎麼不知道,告訴你,我是冕寧人,我家鄉就是劉伯承的紅軍當年經過的對方。和劉伯承喝雞血酒的叫小葉丹,他和我曾祖父是堂兄弟哩!小葉丹沒等到解放就被國民黨軍隊收買的部族武裝伏擊身亡,他的後人沒沾到光。”“你離開大涼山多久,外出打工苦不苦?”她的臉微微露出不悅,為了我把她看作“打工妹”的緣故。“我,大小也是老板呢!”我為了解窘,起勁地逗在地上爬圓圈的小寶貝。“你兒子長得俊氣,是當老板的料!”她微笑著點頭,神色緩和了。“我和老公出來八年了,不瞞你,開頭在服裝廠當雜工,那個苦,吃夠了!後來自己發展,專門回老家招工人,帶隊到廣州,負責給他們找工作,當他們的代表,和廠方辦交涉,簽合同,爭權益。”“嘩,你們夫妻自己辦勞動局!”“叫人力資源中心。後生和姑娘,待在山旮旯,耕那一畝三分地有啥出息?我們代工廠招工,帶出一批又一批,最多的一年帶五批出山,合共一千八百多人。責任可重,有什麼閃失,人家的家長上門鬧翻天,不過我們辦事穩當,從來沒失過手。”“帶出來的人,幹什麼活?”“哪一行都有,製衣廠、地盤、餐館、建材廠、電子廠、搬運,反正是賣力氣的,技術工要熬幾年才當得上。需求旺時,在工地挑磚的,一天沒一百五十塊不幹。現在差一些。去年最倒黴。“她清了清喉嚨說下去,語氣完全是炫耀。“去年我老公帶一群老鄉回家過年,火車上行李堆在一處,到站時他的那一件被人家拿走了。他找不到箱子,暗叫不好,臉色煞白。我那時挺著肚子,沒法幫他找,一個勁安慰他,不要緊,錢丟了,明年賺,回家過年,要的是喜氣。我和老公都不敢張揚,丟失的行李箱裏麵,有九萬八千塊現款,拿來發工資的。這下倒好,人都到家了,過年的開銷打了水漂。我和老公馬上給在廣州的姐姐打電話,讓她把我們存在銀行的錢提出來,再借一部分高利貸,第二天電彙給我們。在火車上知道我們丟了錢的鄉親,沒迫我們馬上發錢,相處這麼久,我幾時騙過他們?到家第二天,到我們一戶戶送上工資,誰不高興得跳起來呀!馬上殺豬!幾個寨子提前敲響過年的鑼鼓,為了感謝我們哪!”我聽著,連連點頭。我們越聊越熱絡,到最後,鄭重約定,明年大涼山的火把節,我們將參加,還要去彝海子吃最出名的細鯉魚。

還有一細節:在聊天進行了一半時,地上的小寶貝突然不安生起來,哇哇大哭,當母親的一把抱他在懷,喃喃道:“哦,餓了,乖乖。”利落地拉高運動衣的下擺,把米袋一般的乳房掏出來,大大方方地送進嬰兒的嘴巴。一次倒也罷了,她把乳汁當成萬應靈藥,娃娃一共鬧了三次,每次她都以乳頭止哭。我差點說她:“你兒子怎麼可能這麼快又餓了?”她可絕不在意別人的感受,認為哺乳是至為天經地義的。我臉紅耳熱,本來出於禮貌,和人談話須麵向對方,然而怎麼可以盯住那觸目驚心之處?隻好假裝查看手機上的短信,深深低下頭去。坐在下鋪另一頭的老妻,遠遠看著我的狼狽相,躲在枕頭下咯咯地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