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普快硬臥裏的日夜(2 / 3)

於是,我和老妻都有了下鋪,可是,直到臨近下車,才從閑談了解到,上中下三種鋪,價錢有區別,上和下相差將近五十塊,這數目,也許相當於這位姑娘一天的工資。然而,三個年輕人,把方便讓給素昧生平的老人家,從頭到尾沒有提到“補差價”。怎麼不教人感動?我們在他們下車前作了補救,一是給貌似經理的年輕人付錢,他堅決不要。團友小劉偷偷拉拉老妻的衣角,用廣東話悄聲說:“我請他吃了一個盒飯,算扯平了,他不會要的。”另外一對“姐弟”,和我們一樣,是在興義下車的。睡得神完氣足的小夥子下車前坐在下鋪,我趁機和他聊天,知道她不是“姐姐”,而是女朋友,湖北人,而他是興義人。頭一次帶女朋友去和父母見麵,可見姻緣已近於瓜熟蒂落。我和老妻真心地誇獎:“你們好登對,年紀差不多吧?”他說她大他三個月,一旦談到“她”,他的嘴角就露出又是得意又是惶恐的笑。在東莞常平認識的,都在替蘋果手機製數據線的工廠幹活。“第五代蘋果銷路一般,活不夠,我趁機補回老家一趟。春節那一段加班,走不了。”在提起行李離開的一刻,老妻把五十塊錢放在小夥子手裏,向他倆道謝。小夥子的身體彈起來,手裏的紙幣仿佛變為燙人的炭。坐在他旁邊的姑娘連說“沒事”。可是我們比他們更加堅決。他們不再拒絕。然而,表情耐人尋味——驚訝,難堪,好像做了錯事,卻又帶著見慣世麵的冷漠。

下午5時半,我往餐車走去。打算買一杯咖啡。坐在靠窗的小圓凳(我第一次坐下時,十分驚奇於它的彈性,人一離座,它就直立),以平生沒有過的慢節奏品咂,每一口,力求喝出三座青山,五個村落,一片田垌,至不濟,也得喝出一片雲,一組燈光,一條尾隨鐵軌的綠水或者荒蕪的路基。在最急於“謀殺時間”的當口,哪怕是最次的即溶咖啡,也被“無聊”調出雋永的味道。此前我問了乘務員,她幹脆地回答:“餐車裏才有。”

我的車廂是倒數第二節,走向掛在前端的餐車,原來是長征。暮色沉沉,燈都亮了。一路磕磕絆絆地走,過道已夠窄,還增加了數不清的障礙——坐在折凳的人伸出來的腿,從下鋪伸出來的頭,以行李箱為牌桌,吆四喝六地甩紙牌的賭徒的胳膊,冷不防,一個不到兩歲的女孩摔倒在你麵前,你急忙頓住,暗叫,好在沒踩上——走下去,味道有如意大利濃縮咖啡“愛克斯皮拉索”一般,苦澀裏的醇厚徐徐滲出。這不就是具體而微、鮮活無比的人間嗎?除了這種列車,你如何深入到普通人一概率性任情的場所?經過一個個毫無遮蔽的“臥室”,你以“走錯鋪位”、“找人”為借口走進裏麵去也無妨,至多招來警惕的衛生眼珠。

一個鋪位就是一個人或者一家人的小巢,兩個相對的鋪位,就是迷你的社區。哪裏都散發著民間特有的人情味,市井味。相對而坐的年輕人,在合力對付一盒炸雞腿,女孩子半躺著,投入手機裏名叫“水果忍者”的遊戲,年輕夫婦在教第一次去看祖父祖母的兒子結結巴巴地說“爺爺奶奶”。幾個漢子在鬥喝啤酒,二十多個空瓶躺在垃圾桶裏麵和旁邊。誰在哼歌呢呢?嫋嫋娜娜的女聲,我裝作看窗外的站名,停下來。聽清了,“山裏的山花為誰開/羞答答等待情人來/山裏的一首首老情歌哎飄起來”,是布依族的《好花紅》,我轉頭看看聲源,是衣著時髦的中年女子。最多的人口,是手機人口;最熱門的活動,依次是:睡覺或者假寐,玩手機,發呆,聊天,吃零食,喝飲料,逗小孩。有沒有讀書的?有,比率在百分之二左右,最熱門的是《故事會》,四位年輕人捧著讀,眼鏡女孩靠近燈光啃《三天學懂會計》,大學生模樣的男子翻著《你早該這麼玩XXX》。

進擁擠的餐車,向進進出出地端菜的服務員打聽,小姑娘的嘴角漏出的一絲譏笑說明了一切:壓根兒沒咖啡。我問買咖啡,其愚蠢一似問“火車為什麼常常無緣無故地停下來”。晚飯到六點才開始發賣。此刻吃飯的都是穿製服的工作人員。鬧嚷嚷的一片,可見他們雖然近在咫尺,但各自在崗位上積累了許多話,必須在飯桌上傾訴。我離開了。路過軟臥車廂,說來見笑,這是第一次見識。它最大的優越性,首先是隻有上下鋪兩層,上鋪不那麼高俊,爬上去怎麼也不算艱難竭蹶。其次是鋪上了床單,通體是白,比硬臥稍幹淨些,也許是每兩星期換一次吧?對了,別漏掉床頭燈,它不受管製,隨時可開關。這些票價比硬臥多四百元的鋪位,教我羨妒的隻有它。我行李箱裏有張翎三天前題贈的最新小說集《生命中最黑暗的夜晚》,我打算以它來消磨永夜,可惜,遇到自己的“最黑暗的夜晚”。

一路琢磨,這十多個相通的硬臥車廂,可比作什麼呢?它的乘客,是社會的中下層人士,但該不夠格歸入貧困線以下。至少,買得起單程少於一千元的票。手頭比他們更緊的,買“硬座”不是不可以。上世紀八十年代及此前在外地工作的中國人,為了回家,買站票站足一兩個晝夜,困得不行鑽上行李架睡覺的,絕非少數。

狹窄過道裏或坐或立或走動的人,品流複雜,來自五湖四海,彼此均不知道底細,一如城市的大街。所有鋪位無不安閑親切,一如家的客廳乃至炕頭,頗像城市小區或村落的人家,可是,不帶輪子的家居高深莫測,這裏卻一眼見底。肯定沒有身價過千萬的款級,沒有香奈兒和LV手袋,沒有雷朋墨鏡,沒有鑽戒的毫光晃得人眼花的貴婦,更加沒有秘書隨行的公仆。不錯,是打工階級的天下,他們最大的資本是年輕,頭發蓬亂,皮膚黝黑,鞋子蒙著萬裏風塵,見到陌生人,多數帶著戒備和冷漠。對了,這裏像城中村,從出租屋走出來的男女。我一路掃視,不難找到一些似曾相識的麵影——他們住在我所在小區附近的“大麥村”,這個城中村,雖然被市報列入“治安黑點”,理由是發生過多宗入屋盜竊,可是,我差不多天天路過,並無任何危險。十號下鋪的中年女子,花衣服,帶襻的布鞋,像榕樹下“武大郎煎餅”的檔主(她肯定不叫潘金蓮);眼前這位,低頭繡繃子上的牡丹花,如此專注,一如檔主用鐵鏟子翻煎板上的香腸片。七號車廂的一個小夥子,個把月前把頭發染成金黃,後來生的黑發把金黃色拱得高高的,活像一個麥垛,他的“酷”相和村裏“名家發院”的小師傅多像!

是的,由於錢的原因,硬臥車廂是底層社會的縮影。說到“底層”,撇開官方傳媒以及專為弱勢群體發聲的異議者這兩種語境,它多少意味著貧困,髒,亂,犯罪,離異,臨時夫妻,滿地爬的小孩。然而,我在這裏所見,幾乎沒有黑暗麵。漫長的二十個小時內,沒有發酒瘋的,隨處吸煙的,亂扔垃圾,搶開水,爭鋪位的。空間如此擠迫,稍不小心就會撞上,踩上,可是,處處風平浪靜。IPAD啦、手機啦、手袋啦,都隨便放著,極容易被路過者“順”走,卻沒有人說失竊。沒有吵架,沒聽到惡言惡語。不錯,地麵很快就落下瓜子殼和空瓶罐,但多數情有可原,因為垃圾桶太滿。國人的“素質”不是常常被詬病嗎?然而,這裏密集著中國人最為可愛的素質:安分。至少,乘客的整體文明程度,高於硬件設施,且看一例:洗手間的便盆都一仍舊貫,直通路基,大小便一律落在鐵道上,教人以為枕木需要這種肥料滋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