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關《茶花女》的碎片和浮想
域外傳真
作者:哈米
五月迷人之夜,中國第一個以“第一女主角”身份進入美國紐約大都會歌劇院的歌唱家張立萍,在杭州大劇院歌劇舞台上,以美妙歌喉向全場欣賞者傾訴茶花女的淒美愛情悲劇時,我正在住宅的台燈下重新翻閱《茶花女》小說。心想:今夜杭城,至少有一千六百名歌劇觀眾和一個小說讀者,在重溫(或初嚐)小仲馬與威爾第分別塑造的這個催人淚下的藝術形象。今年是意大利作曲家威爾第二百周年誕辰,世界各地競相上演大師根據同名原著改編的歌劇《茶花女》。165年來,這個經典形象及其愛情故事,征服了並還在征服全世界,也勾起了我半個多世紀來的“瑪格麗特情結”(注:《茶花女》女主角在小說、話劇裏叫瑪格麗特,在歌劇裏叫薇奧萊塔)。
記憶碎片
第一次接觸《茶花女》是十四歲那年。一個假日下午,路過青年路口金門電影院(後改名新中國劇院),看到《茶花女》電影廣告,那時隻熱衷於好萊塢打鬥影片,可猶豫一下之後還是跨進門去,心忖或許這是個神話故事——一朵茶花變成了一個女孩子吧?
我是紅著眼睛走出電影院的。純潔美麗又無限悲愴的情愫,填滿了我這個懵懂少年的胸腔。
事後知道這部影片是由喬治·顧柯執導、來自瑞典的好萊塢巨星葛麗泰·嘉寶和羅伯特·泰勒聯袂主演的,高貴美麗的嘉寶與英俊瀟灑的泰勒,演技精湛,珠聯璧合,使這部影片成為經典。雖然許多年後也看過法國、波蘭等國的多個彩色版本,但總覺得沒有一部超得過這部黑白片。未知是否先入之見的緣故。
感動之餘我猜測:這樣的佳片一定是根據小說拍攝的。我一家家書店去尋找,終於在如今官巷口新華書店(當年的商務印書館)對麵的啟明書店發現了。那一瞬間如同哥倫布發現新大陸一樣。這是一個印刷裝幀都顯粗糙的版本,紙張很差,字體排得密密麻麻,頂天立地,但對我來說賽過瑰寶,立馬回家向媽媽討了零錢又趕回書店買下。還記得店員看我的眼光有些異樣,因為當時窮學生往往隻看不買,了為驅趕“看白書”的學生,店員常常拿雞毛撣子朝著學生翻看的書粗魯地撣灰……
小說接連兩夜讀完,一邊讀一邊淚流滿麵,這是生平第一次為小說哭泣。這時我知道了《茶花女》小說最早已有林紓根據別人的口譯用文言文“譯”成的版本——《巴黎茶花女遺事》。小仲馬還在小說之後寫了話劇本(幾經周折才出版),我後來在商務印書館找到了劇本中譯本。商務印書館賽過圖書館,允許讀者隨意閱讀,並且有供讀者使用的桌椅,我在那裏讀完了這本書。劇本結構嚴謹,可沒有小說動人,但給了我極大的安慰:瑪格麗特不像小說中那樣孤獨地魂歸離恨天,而是死在及時趕到的情人懷抱中(恰似電影描述的一樣)。
從那之後,我一直盼望能看到話劇版的《茶花女》。終於,上世紀五十年代,上海某劇團來杭公演《茶花女》了。我興衝衝趕往新中國劇院(即當年的金門電影院),結果大失所望。《茶花女》劇名沒變,劇情差不多,可話劇卻成了滬劇,場景移到了民國時期的中國,人名、地名全部中國化了。——我最恨的就是把外國戲中國化,總覺得不倫不類,當時還寫了篇歪評在報上大放厥詞。
讓我大開眼界、欣喜若狂的是,1979年,中央歌劇院來杭公演的《茶花女》。少年時代對茶花女的美好記憶,穿越沉重歲月重新燃燒。
當晚,杭州劇院座無虛席,多數杭城觀眾第一次憑借威爾第的旋律和歌唱家們的歌聲,如癡如醉領略了十九世紀巴黎那場纏綿悱惻的愛情悲劇。
後來,我一次又一次觀賞中央歌劇院不同歌唱家的表演,與李光羲、王信納、管自文成了朋友。一天,去劇院買票,恰逢管自文來票房,就相互交談起來。管自文說,演唱歌劇是要付出生命的,第一次演《茶花女》時,泣不成聲,根本無法唱下去而隻好終止。每次演完都一時無法從角色中走出來,覺得自己已經跟茶花女融成一體了,“好多歌劇演員就是這樣死在舞台上的”。
管自文還說,現在有些年輕演員隻注意演唱技巧,缺少感情投入,聽起來聲音很好聽,但沒有內在的東西。說著,她輕聲示範,薇奧萊塔詠歎調唱了沒幾句,眼淚就奪眶而出……我暗忖:這就是藝術家的虔誠!
彼此談得投入,隨後我們又到劇院辦公室繼續交流。她說:“真奇怪,我感覺咱們好像很久前就相熟了似的。”我想,正是《茶花女》的魅力瞬間拉近了觀眾跟歌唱家的距離。
若幹年後,我有幸在上海大光明影院連看了兩場多明戈和斯特拉塔斯主演、用意大利語演唱的《茶花女》歌劇電影,那當然是世界級的表演,但至今留存在我印象中的,卻還是中央歌劇院的那出《茶花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