享受哀傷
愛與死是文學的永恒主題。我想,《茶花女》該是體現此言最為典型的佐證。愛情是美麗的,死亡的介入更使愛情升華到聖潔的層麵。難怪以死亡告終的淒美愛情故事成了上世紀三四十年代好萊塢電影的主流。記得當年電影廣告是這樣宣傳美國愛情片的:“纏綿悱惻,哀感頑顏,超凡入聖,無上文藝巨片。欲觀從速,以免向隅。”
嘉寶的《茶花女》、瓊·芳登的《謫仙怨》、考爾門的《死吻》(原名《雙重人格》)、某某的《孽海花》等等,都屬“纏綿悱惻,哀感頑顏”之類。
人真是奇怪的東西。在現實生活裏,沒人喜歡悲劇,力圖避開痛楚哀傷;可在藝術欣賞上,喜歡悲劇的人遠眾於喜劇愛好者,力求“悱惻”、“哀傷”、“潸然淚下”。人們在對藝術形象悲苦命運流淌的同情眼淚之中獲得快感,淚流越多,快慰越大。“苦戲”廣告如稱此劇能讓你“哭濕三塊手帕”,就是對這個戲的上佳評價,也是拋向看客的巨大誘惑。上世紀七十、八十年代,各地觀眾成群結隊、絡繹不絕湧往影院,為《賣花姑娘》、《媽媽再愛我一次》慷慨揮灑熱淚,換回巨大情感滿足的轟動事實,堪稱悲劇藝術魅力之有力明證的典型。
看看,在生活中避免痛苦,在藝術上追求哀傷——這就是現實與藝術的差別之處。兩者的不同還在於“原料”與“成品”存在的差異。
《茶花女》的成功,人們在欣賞之餘,總有濃鬱的興趣去探究它是用怎樣的“原料”製成的:瑪格麗特·戈蒂埃的原型是誰?除了小仲馬自述之外,後人多方探究,終於厘清了來龍去脈。原來瑪格麗特的“模特兒”是一位出身低微的諾曼底貧窮的農村姑娘,名叫阿爾豐西娜·普萊西。十五歲時被流浪的波西米亞人帶到巴黎打工,憑她的天生麗質和聰明超常,進入大都會聲色場所,改名瑪麗·杜普萊西,漸漸成了一名受公子王孫競相追逐的名妓。小仲馬在雜耍劇場看戲時與她一見,就被她的美色和特殊的氣質所迷戀,墜入了一場一開始就注定不會有結局的戀情。小仲馬這樣評價自己為之神魂顛倒的情人:“既是一個純潔無瑕的貞女,又是一個徹頭徹尾的娼婦。”小仲馬隻是單方麵動了真情。瑪麗卻常常移情別戀,輪換著接待圍著她轉的一個又一個浪蕩公子。她真正要死要活愛上的不是小仲馬而是匈牙利天才鋼琴家李斯特。為了跟隨這位外國藝術家周遊世界(務須有一個與李斯特相匹配的體麵身份才能與之公開露麵),她不惜利用佩雷戈伯爵的感情跟他結婚而獲得“伯爵夫人”的頭銜。遺憾的是李斯特始終沒有帶她出國。患有肺病的瑪麗·杜普萊西二十三歲在巴黎香消玉沉時,李斯特正在基輔,於熱烈的掌聲中成功地演奏完《邀請華爾茲舞》。
現實生活中,小仲馬是覺得瑪麗再也無法回到正路上來而離開她的。也不存在小仲馬父親勸阻瑪麗離開自己兒子的情節(瑪麗還曾有過引誘大仲馬的舉動)。總之,小說是精心剪裁了事實、大大美化了人物的。小仲馬以自己真摯情感,將巴黎聲色場所的一場尋歡作樂,提煉、升華成一段“超凡入聖”的愛情故事,塑造成了一個撼人心魄、魅力永恒的藝術形象。我十四歲時初賞喬治·顧柯導演的《茶花女》黑白電影,瑪格麗特對阿爾芒說的那句台詞:“我無緣擁有幸福。讓我活在你的心裏好了。那就什麼人都看不見我了。”至今一直縈繞在我心頭。而這個形象的原型也成了豐富人類文化的一個亮點。如今到巴黎的茶花女粉絲們,想必都會樂意去蒙馬特公墓拜訪白色大理石砌成的鑲嵌著茶花和酒杯的瑪麗·杜普萊西墓。這是這個煙花女子對世界的貢獻:沒有她,也就沒有茶花女。
《茶花女》敘述了美好愛情。但世界上真有永恒的美好愛情嗎?我想了又想,回答是否定的。我認為,美好愛情隻可能是一個愛情故事中被截取的最佳的一段!由於死亡的介入,茶花女故事嘎然中斷,被切下的這一段正是阿爾芒與瑪格麗特戀情中最最動人的一段。它足以代表愛情的純潔美好。試想一下,如果讓故事繼續下去,會有好結果嗎?
小說獲得全球感動,人人都譴責阿爾芒父親粗暴幹涉兒子的婚事。但我弟弟讚同老杜瓦爾。他認為在現實生活中,任何人都難以同意自己的子弟去跟一個揮霍無度的妓女結婚的。我曾與弟弟爭論了好久,最終我認同藝術跟現實是不同的。有些東西,隻能停留在藝術欣賞之上。這是人的虛偽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