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天夜裏梅鎮下了一場大雨,大顆的雨滴拍打在芭蕉葉上,在窗前投射出搖擺的影像。緊接著一陣風吹過,窗戶一下下磕在窗框上的聲響驚醒了夢中的懿君,一股泥土的腥氣在夜色中彌散開來。她感到膝蓋傳來陣陣的痛感,怕是老毛病又犯了。她有些艱難的爬起來,走到窗前,原本是想關窗的,卻情不自禁的伸出一隻手來,接住了絲絲雨滴,那雨經過了燥熱的夜空,落在她手上的感覺竟是溫潤的,這讓她的心莫名為之一動,索性將半個身體都探出了窗外。這樣,雨滴既親吻了大地,也親吻了她的麵龐。
沒人知道,她是如何染上關節痛的毛病的,金家的下人隻知道每當天氣潮濕,梅雨時節,大太太的腿就會犯痛,一痛就會待在家中,抄寫經詩,作畫彈琴,在書房裏一待就是一整天。然而對於她來說,關節的炎症代表著一段不堪回首的記憶——那是一個秋風蕭瑟的夜晚,倘若沒有發生那件事的話,那一夜也會像曾經的無數個夜一樣,普通到根本無從談起。那年的春天嘉沐就搬到了書房,他的理由很委婉,夜裏要看書,怕太晚影響到她。結婚的五年以來,兩人之間縱使有著如此之多的難言之隱,但在外人麵前卻始終扮演著恩愛夫妻的形象,他們在梅鎮出雙入對,更是從未在家中紅過一次臉。如果說這一切全體是種表象也不盡然,真真假假,亦真亦假,其實誰也沒有認真分析過,倘若他們之間沒有那一塊揮之不去的陰影,他們的恩愛必將是天經地義毋庸置疑的。或許,時間會衝淡一切,或許老天在考驗過他們倆之後會賜予一份理解給對方,這是懿君在那些個夜晚安慰自己的理由。
可畢竟安慰隻是一廂情願的,嘉沐最終還是選擇了與她分房就寢,這讓她的心瞬間涼了半截兒,心裏說不出的惱火羞憤無人訴說,唯一能做的反抗僅僅是聽之任之,佯裝無所謂而已。這種反抗的確奏效,金嘉沐看到此等冷淡反應隻覺越發沒趣。如此一來半年過去,就在那個夜晚,天氣驟寒,她忽然想起了書房的丈夫,掙紮許久決定抱床被褥給他送去。寒冷的秋風夾雜著片片枯葉刮進回廊,零星的聲響隨著這風聲一並吹進耳畔,她的腳步漸漸變得比落葉還輕,直至最後猶如灌鉛一般將她牢牢釘在原位。她沒有了繼續向前走的勇氣,眼淚順著臉龐斷線而落,書房中妹妹的呻吟聲成了這世間最大的諷刺與羞辱。
她忘記了時間是如何一寸一寸流逝而去的,那天晚上她死死的抱著那床棉被,單薄的衣衫幾乎被夜霧徹底打濕。書房的燈火不知在何時被熄滅了,沒人從裏麵走出來。天哪,他們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的,如此的堂而皇之,她腦中的血脈嗡嗡作響,一種可怕的念頭席卷周身,她應該是這座宅子裏最後一個知道這個秘密的傻子……秋的寒意滲入骨髓,在她的膝蓋上留下了永久的傷痛,從那一天起,每當濕冷天氣,這痛都會出來作祟,沒人懂得,真正的傷痛其實在心窩。
次日一早老爺就趕早班火車離開了,聽管家說懿蘭去了火車站,昨晚重重不愉快的回憶外加關節痛令她完全無心再去送行。剛走進書房卻看到一幅自己所畫的荷花圖被人展開在案幾之上,嘉沐的筆跡躍然紙上“池塘一夜風雨,開起萬朵紅玉;憐君自來高格,愛蓮誰若敦頤。”這首杜衍的《詠蓮》配這幅荷花圖正是極妙,尤其一句“憐君自來高格”讓她的心中猶然一暖,他是什麼時候提了這首詩呢,那個“君”字是送給自己的嗎?一抹欣喜在唇邊暈開,她開始有些後悔,為什麼今早沒有去送送他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