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少三四萬吧,醫生發話了。母親哦了一聲,低下頭去,隨即又抬起頭來,那要不做手術完全沒有用了嗎?醫生看了我一眼,點點頭,也可以這麼說。隻不過你們還是少了點的,國家人員有補助,也能報銷。
娘自言自語,他算什麼幹部,二把手都不到,補什麼助,報什麼銷。我知道娘說的啥意思,爹爹當時沒有現在這麼香,官職不算怎麼高,也沒現在這麼大,隻是個小小的助理,有什麼收入。回了,我什麼也聽不見了,隻覺得診室裏可惡的冷氣都伴隨著那難聞的幹燥的味道一齊瘋狂地湧進了我的鼻口、耳朵、甚至眼睛,不然我怎麼會覺得視線一片模糊。我有些茫然若失,母親有些驚慌失措,悔恨自己耽誤了自己的女兒。要是當時及早有所覺察,做出決定,我也不會到這樣的程度。那時剛剛發現,幾十塊錢就可以解決問題了。現在要三四萬,多麼可怕的數字呀,就算能補助報銷,又能補助報銷多少呢。剩下的錢,到哪裏湊呀。
我和娘走出診所的時候太陽還很大,我抬手一看表,正是地表溫度最高的午後兩點。娘小心翼翼地跟著,最終走上前拉著我的手。幾乎是下意識地,我甩開了,娘愣了一下,沒說話,隨走隨手拿出折疊傘撐開在我的頭頂上。走一陣,跟不上,緊走幾步,“太陽太毒了,會曬黑你的。”娘這麼說著,我聽見她小聲地嘟囔著,“來,靠近點,別被太陽曬著了。”
我在心裏嘲笑她明顯的企圖,絕不妥協地朝傘外邁了一步。娘又把傘拿過來,再次試圖挽我的胳膊,等你爹爹有錢了——她的聲音因為堅定甚至有些顫抖——我們一次性做好它。“我的孩子,你不用擔心。”
我還是甩開她的手,開始大步向前走,娘小跑追上來,說,“不理娘啊?娘知道,是娘耽誤了你,對不起啊,我的寶貝。”我死死地咬著嘴唇,克製著它們就此沒出息的抖動。我知道我現在隨時都可以哭出聲來,但我還是強撐著笑臉,冷笑了一下。我說:“要等爹爹有錢了,那可真的等到下輩子了。”
那時間,爹爹很少回家,有時來我不在家,等我在家時,他又不來。一來一往,一年過去了。就是爹爹來了,我不在家,娘也沒和我爹爹說說我的情況,就這樣耽誤來耽誤去,耽誤成這樣。我都十三四歲了,娘還誇讚我漂亮,胖的好看。要不是老師一再地勸說著,娘還不警醒。一診斷,娘傻眼了,認識到自己錯了,誤了我的時刻。唉,算了,不治了,就這樣美著吧,我氣著,狠狠說一句,“讓你看個夠吧。”說完我就掉淚了,意識到自己說錯了,傷了娘的心。
娘不說話了,她的尊嚴也到了極限。我們正往車站走,娘突然在我身後說了句,“孩子,我餓了”,我跟著她拐進了旁邊的一家便利店,掛著萬分不耐的神情站在門口等她,漸漸於心不忍了。
我的娘站在擁擠的貨架間,有些茫然若失挑選著商品。我忍不住了,走上前去,站在她身旁邊,盡管隔著幾個肩膀的距離,我也覺得很遠,很遠……就快輪到她結賬了,她突然扭頭對我說,寶寶,幫娘去拿兩罐飲料,忘買水了。我愣了一下,指指她懷裏唯一的商品,說,“娘,這不是水嘛。”娘一低頭,說,“哦,我買了啊,你還是去拿吧。”我想喝。看著娘的神情,我知道她有些錯亂了,是為了我呀。
我沒有說話,轉身走向水櫃,卻發現邁動步子變得越發困難。我似乎在無意中強製性地逼出了娘最難堪的一麵,又因為這其中與我的相似之處而感到難以言喻的悲哀。結賬之後,我發現娘買了咖喱魚丸,就是這家便利店的招牌小吃,但憑日卻因它的價格而從不會出現在我們的賬單裏,而今卻有了。
招待台上有醬料,娘卻看也沒看就拿起一瓶開始往魚丸上倒。我急忙叫住她,娘,那不是西紅柿醬,是辣椒醬。娘不吃辣,我是知道的。娘這才醒悟過來似的,看著大半的魚丸已經染紅,沮喪地站在那兒,無所是處。我看到娘想試圖將魚丸上辣椒醬抹掉,手卻一抖,碗歪了,碗裏少了一大半,灑了一地。我看著那些肉丸子沿著桌邊骨碌碌地往前滾,一路上留下淡黃色的油漬。我很少見娘這般笨拙的樣子。她仿佛整個人都縮了起來,一瞬間蒼老了下去。看著娘萎縮的身子,我淚水盈盈的。我轉過身,快步跑開,眼淚終於滂沱而下。